客栈私会一事,在报社发酵不到一日,甚至未过夜,傍晚时分,傅家三爷私会蒲家二小姐的事便传开了。 傅府上下,脚步匆匆,皆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傅老夫人在几进几出的四合院——正房内,焦急地走来走去,傅老爷看得头晕,忙叫她停了。 “老爷,你说子珍那孩子有什么不好?云亭怎就瞧不上呢?丑是丑了点,可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以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对男人驯服,对公婆又孝顺。就算再刁钻的婆母,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云亭那孩子是不知道,现在被庚款留学闹的,到处都在掀起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女学生将头发剪成秃瓢儿,那儿还能有好了?”傅老夫人说着话,旁边站着买回来的小丫鬟,始终在傅老爷身旁伺候着。 眼见老爷打了个哈欠,犯了烟瘾,立即将提早灌满的烟袋锅送到嘴边。 又用素手点了,这套活计非常熟练,若行云流水。 待傅老爷抽得过了瘾,餍足地眯了眯眼睛,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顺着发妻的话: “是这么个理儿。” 当即下令:“来人,将那逆子给我绑回来,去客栈偷人,把我傅家老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平常唱戏归唱戏,可决不允许角儿真爬墙头,学那戏里的生,跟小姐墙头马上。 傅老夫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祖上从大清入关时,就一直做着绸缎、当铺、钱庄、马帮生意……祖上一直没有爷们养外室的。 怎的清廷强弩之末,百姓民智开化,反倒是这正房所出、教养良好的嫡子,这般纨绔混账。 不待敦促一句家丁快去,从老三院子里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丫鬟,跪在地上,仍在不停抹眼泪: “老爷、老夫人,不好了!三爷屋里的大娘子——潘氏,听闻三爷要为了外面的女学生,休妻、娶续弦。伤心过头,寻了短见,上吊自杀了!” 蒲希冉尚且不知傅宅发生的事,一夜未眠,回去睡得昏天黑地,直至晌午,漱洗过后出了门,准备给侄儿买些玩具、衣料。 自己巴巴地从沪上回来,总不好就会个男人,空着手见嫂子和侄儿。若非情况紧急,对傅哥哥关心则乱,她也不会忽略见嫂嫂这等人情往来之事。 正准备拦下一辆黄包车,去往商铺。就见一辆汽车稳稳地停在自己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蒲希冉看清楚车上下来的人,是张熟悉的面孔——傅家管家,一直帮傅老爷打点内宅大小事宜。 早前跟着三哥去戏园子听戏时,无意间看见过几回。 这会儿也是按捺住不安,勉强露出一丝得体笑意: “先生有事么?” “二小姐。”管家身着长衫,戴呢绒礼帽。见到她后,第一时间将帽子脱掉,用三根手指捏住,放置胸前,朝她微微鞠了一躬。 傅家老夫人祖上商贾的礼仪教养,顷刻间彰显。管家作为跟着老夫人陪嫁来的,自然事事向着主母。 蒲希冉明明预感到来者不善,却见他言谈举止依旧是妥帖有度: “您该知晓,我们三奶奶、为着您上吊自杀的事罢?三爷无礼,您也跟着不守规矩,我们老夫人险些被气病了。老爷特命人请二小姐过府上闲话两句,还请二小姐给这个颜面。” 蒲希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抿了抿唇。 从前惯于躲在三哥后面,这时趁傅云亭不在,估摸是给逊清遗老遗少唱堂会,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坚强起来。 傅家管事的见她还在犹豫,在内宅中一向如鱼得水,这会儿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 当下神色自然恭敬,语气却是冷冽了两分: “二小姐,你别为难小的们。若您不去,回头我再到天津卫、蒲府上去请,惊扰了蒲家老太太,可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不懂规矩了。我不怕旅途遥远,给主子办差,哪儿能怕跑腿儿。可丢了二小姐您的名声,就得不偿失了。” 蒲希冉低头绞着手上帕子,眼睛始终盯着自己鞋尖,一颗心挣扎得厉害。 终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点了头: “好,我跟你走。” 不光是受了傅家管事的威胁,不愿此事闹到祖母、爹爹、姨娘那儿去,让父亲丢脸,姨娘看了笑话。 还为着自己让另一个女人走上绝路,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三哥虽一直说,与那自幼定下娃娃亲的女人,讲不通道理。拦着她,舍不得她为了自己跟别的女人相争。 他以前总说:‘一个男人若真爱你,绝舍不得你为了他,去跟别的女人斗法。’ <
> 又说:‘三哥不要你去厮杀,我自己身边的事,自己就会处理干净。’ 所以她一直没露头。从前听了感动,可这回不一样,三哥的发妻走上了绝路。她若继续装聋作哑,便是良心上,也要受到谴责。 上了傅家的汽车,漫不经心问道: “那子珍姐姐,这会儿怎么样了?” 管家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身后二小姐雀儿般娇软勾人的嗓音。 一瞬间绷直了脊背,难怪三爷放着好好的妻子不要,有家也不回。 继而恢复如常,转动着眼珠子,模棱两可地应了声: “怕是不大好了。” 汽车驶进傅家,蒲希冉坐在车里,便听见不远处的屋顶,断断续续传来有女子唱昆曲的声音。 那女人声音婉转,千回百转,不输戏园子里那些名旦。 待汽车停稳,管家先下车,十分知礼地主动替她拉开车门。 见她听得专注,才轻笑一声,随口应道: “这是咱们老爷屋里的二姨奶奶,平常就爱唱个曲儿,今儿二小姐来着了,能听我们姨奶奶开嗓。” 蒲希冉颔首,“是了。” 随后一低头,从车上下来。 管家方收回抵在车门上的手,对她倒不是多看重、尊敬,不过出于高门大户的礼仪,小心二小姐碰到头。 蒲希冉跟随傅家人往里走,入眼皆是方方正正的排排门房,错落有致,庭院长得都差不多,没有太多分别。 穿过主巷,绕到后院,越过中央一棵老槐树下,便由丫鬟、婆子引到里间。 这是她第一回到三哥的族宅,与他自己在外头置办的花园洋房大不相同,处处透着腐朽气息,不乏庄严肃穆之感。 沉重的低咳声从里头传来,便见身旁管家弯下腰去,抄手小声禀告道: “老夫人,傅太太,人给您们带到了。” 蒲希冉屏息凝神,本能带着对长辈敬畏,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三哥……从前就是在这间院子里长大的么?她当真想去看看,重走他儿时招猫遛狗、放风筝、爬墙上树的痕迹。 蒲希冉正走神着,但听里面是老妪慵懒中、透着几分凛冽的声音: “退下吧,叫人进来。” “是。”管事的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背对着门,向后退了两步。 在即将撞到门框上时,给左右两边丫鬟使了个眼色,方回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便见前面一个小丫鬟向里行,卷起珠帘,等候二小姐进去。 蒲希冉抿了抿唇,挪动脚步,跟着进了卧房。 不知屋内熏得什么香,呛得她鼻子发痒。与傅云亭常年带着的洋人香水味道不一样,她还是更喜欢他身上的沉水香气。 蒲希冉神情淡然,到了老夫人跟前,余光瞥见左右两边侍奉着的人,比蒲家下人还多,泼天富贵、可见一斑。 与外界传闻无二,傅家老槐树底下,埋的都是金条。 “模样生得不错,瞧这小鼻子小嘴的,也难怪咱们老三会喜欢。”说话的,是傅云亭的母亲——傅家老夫人,白氏。 白氏尽可能地将语气放柔和,却依旧难掩当家主母的气势: “既然来了,蒲家二小姐,就是我们傅家的客人。来人,看座儿。” 左右过来两个有头有脸的丫鬟,引着她,便叫她往太师椅上坐去。 蒲希冉客随主便,也不多做推脱,微微颔首,道了声: “谢老夫人。” 入座后,微微抬起头,才看清楚老夫人背后,床上躺着的女人。 那女人面无血色、形容枯槁,头发若草芥般昏黄而杂乱,睁着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时不时用舌尖舔一下苍白、泛起死皮的嘴唇。 蒲希冉只看了一眼,便立即移开了视线。 可还是看到了她脖颈上,有绳索勒过的痕迹,刹那间心跳如鼓。 这就是傅宅养的那个童养媳,自幼便与三哥定下娃娃亲的潘氏么。 “傅家与蒲家,虽不是世交,平常也多有走动。”白氏大概是看出了少女眼底掠过一丝慌乱,也不多加为难,只开口淡淡道: “傅家是三代梨园世家,我们老太爷年轻时,去戏班观摩,还指点过你兄长。你跟我们老三交好,我原也不阻拦。” 白氏陡然话锋一转,语气也严厉了两分:“只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专学那下作的娼妇,勾着男人往外跑,干出这等败坏门庭的丑事,着实是我没
有想到的。” 蒲希冉再也坐不住,腾地起身,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红得几欲滴血。 她知道自己有着泪腺发达的毛病,一跟人争论,还没怎么样呢,眼泪就先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便死死地咬住嘴唇,免得先输了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