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闹什么?”楚明彦披着件鹤羽大氅,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几乎要和素白的鹤羽融成一团雪绒,“帝都来使还住在家里,你又哭又闹的落人口舌,说我们楚家……”
说我们楚家心有怨怼。
可平心而论,他楚明彦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怼吗?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弟弟妹妹,却要亲手送到虎狼窝里。他已经活得够窝囊,自己的妹妹却连哭都不能哭得痛快。
楚明彦说不下去,只好转移话题,瞥着妹妹眼角的绯红问:“哭什么?把眼睛都哭红了,你二哥要是知道了,又该取笑你。”
楚识夏是三兄妹里最小的,平时千娇万宠地养着,要星星他也命人架个梯子装模作样地去摘。
她的脸蛋并不如其他女孩那样圆润可爱,下颌尖尖的,眼睛亮得过了头,看上去太精明。过慧易夭,楚明彦很忌讳这个,所以总是敲打她不要动小聪明。
“大哥,你送我去帝都吧。”楚识夏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楚明彦脸色一变。
“我是女儿,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儿不嫁人的?嫁给谁不是嫁,嫁在云中也是嫁,嫁到帝都也是嫁。”楚识夏咬着牙,“二哥留在家里,比我有用。”
楚识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去帝都是自己,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大哥不会力竭而死,二哥不会被困在宫墙里十年生死不知。
如果楚家一定要有一个人被困死在帝都,她宁愿那个人是自己。
“说下去。”楚明彦的脸色冷冰冰的。
楚识夏讷讷地住了嘴,即便重活一次,她也还是在大哥严厉的目光下心生胆怯。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你七岁学写字,先生说你笔墨锋利,有兵戈杀伐之气,恐伤己身。他要我打磨你的脾性,以免将来悍名远播,嫁不出去。我没同意。”
“八岁,别人家的女儿学琴棋画,针织女红,你偏要跟你二哥在军营里鬼混。我便为你延请浪迹江湖的剑圣,传你剑术。”
“楚识夏,我允你学诗,习刀剑,不是要你以女儿身自轻自贱,画地为牢,将来在夫君面前卖好的。我们养你,教你,也从未考虑你有没有用——你是我们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怎么能只讲得失?”
楚明彦疾言厉色,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低低地咳嗽起来。
楚识夏有些慌张地扑过去,替他轻轻地拍着后背,“大哥你别生气,我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就……”
就滚回去睡觉,别再提这件事。
楚明彦一句话还没说完,楚识夏直眉楞眼地说:“但我还是要去帝都。”
“大哥,你们疼我,我知道。但我不是小孩子了——他们不过就是想要一个楚家的孩子,是我还是二哥都没有分别。可二哥是在注定要在关外跑的野马,你怎么能把他关在帝都?”
楚明彦被她气得笑了起来,“敢情我刚刚和你都白说了。”
“你让我去吧,你可以为了楚家殚精竭虑,二哥可以为了楚家舍其己身,为什么我不可以?”
“滚出去!”楚明彦彻底冷下了脸。
——
楚识夏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从善如流地滚出大哥房时,还贴心地嘱咐他不要太生气,免得伤身。回应她的,是在门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砚台。
楚识夏摸摸鼻子,裹着大哥扔出来的大氅慢慢往回走。
一道影子从屋檐上翻下来,轻轻巧巧地落在她身边,在她头顶上张开一把纸伞。楚识夏一惊,多年征战令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拔剑横在对方脖颈上,手却在腰间落了空。
她才恍然,自己如今只有十五岁,还不是镇北王府唯一的倚仗,无须时时紧握刀剑。
“是你啊,沉舟。”楚识夏心下怔松,看着那张清隽的脸笑了笑。
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沉舟的脸色透着病态的白,像是一触即化的冰晶。他的眉宇挺拔有力,像是浓酣的墨一笔挥就,眼睫轻轻地覆盖下来时,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沉舟是楚识夏那个剑圣师父捡回来的,扔在镇北王府里当半个小公子养着。可他自己生性孤僻,来无影去无踪,现身是多半黏在楚识夏身边,倒像是她的影子。
前世北狄人兵临城下,楚识夏支开沉舟前去求援。
她知道,援兵不会来,但她也不知道云中郡破、北狄马踏中原时,沉舟是否还活着。沉舟一无所知的逃亡,是楚识夏唯一的私心。
沉舟点点头。
“陪我走走吧,”楚识夏说,“反正你也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