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初静,子时过了之后,便是有相当一段时间会听不到寝宫里喧嚣个不停的鸟叫声。
鸟儿都在这夜里一只接一只的去睡了,独留这空荡的的宫墙,和宫墙里掌灯的宫人。
朱德贵在这宫中,也许是过了快四十年了,从他第一次入宫见到太祖皇帝的时候,或者是说他第一次才见到太祖皇帝所坐的轿椅是什么样子的时候(皇帝经过跪在地上,不能抬头看皇帝的面容,最多只能看到椅轿子)也是他第一年入宫,他十一岁的年纪,算不上小的,但是也算不上大的。
十一岁的孩子,被去了势,一个人塞在空荡荡的皇宫里,彼时太祖皇帝刚刚结束了长达十余年的战争,北面杀得胡人落荒而逃,南边打的张士朝丢盔弃甲,好好的江山此时正千疮百孔,正像是外宫宫墙上遍布的被羽箭射出的孔洞,还有已经发黑的血迹。
他一个小掌灯,独自站在石桩旁,除了半根或者一整根红烛与他一起在这黑夜中静静的烧。
能不怕吗?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不怕吗?
朱德贵一想起当时的日子,再看看如今他身上穿的绸衣,手上扣的扳指,再也没有外宫墙里独自一个人守着一根蜡烛过一夜的感觉了。
他朱德贵如今真真的是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屁股后面一群大太监小太监整天老祖宗老祖宗的叫着他,虽然没有半夜听妃子与宫女搞那些个事儿时候的兴致,倒是有了整天摆谱的欲望。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些淡蓝色,打更的太监提着竹筒,一遍又一遍无力的喊着:寅时五刻!寅时五刻!
朱德贵最后一次系好冠发的带子,也就穿着最干净的常服,将玺子用黄布包了一遍又一遍,再用朱红色的木盒子装起来,两手捧着放到胸前,等到他的不知道哪个重孙子辈的小太监将他的鞋跟提上,也不说话,抬脚就朝着门口走去。
重孙子见状,赶紧快跑两步,一手推开屋门,还得侧着身子不能碰到太爷爷,不能碍着太爷爷的路,他也不算瘦的肚子就那么吸着气,整个人都死死的贴在门上,可朱德贵这么些年的养尊处优,虽然说不得胖,总是有几斤肉的。
这肉还总是不给面子,挤的重孙子差点连肚子里的酸水都给吐了出来,就差**再尿崩一回,那么他可就可以完完全全的去外宫墙掌灯去了,这辈子也别想再入内宫一步。
朱德贵没那么多想的,他挤出屋门,朝着外面还再偷摸打瞌睡的小太监一人一脚,身后跟着早就等在院外的司礼监孙子儿子们,施施然浩荡荡的朝着陛下的寝宫去了,路上经过的每一个太监或者宫女,就是巡逻的黄旗缇骑们都得往右退一步,给这群太监大爷们让路。
因为朱德贵,这群司礼监的儿子孙子们也能享受的到锦衣卫大爷让路的待遇,这群人小时候没少尝过锦衣卫的苦头,虽然大了也不敢找锦衣卫报复,但是逼得锦衣卫让路这种有快感的小事儿,他们还是相当愿意做的。
朱德贵头也不回,领头的那个黄旗百户还得恭敬的站在一边,头得低着,免得太监们到时候在上头耳边念碎碎,断了他的出路。
朱德贵有这个底气,除了司礼监掌印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他姓朱。
天上赐的姓,赐的他姓朱,这是莫大的荣誉,半夜都能笑出声来,得亏当年在南京,他拼了命的帮马太后当了一刀,后来太祖皇帝处理完刺客的事情之后,直接拔了他两品的官阶,二十多岁的年轻太监,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成了司礼监随堂太监,成了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也只有他自己晓得,虽然说是当初拼了命,可他还是瞅着刺客的刀是劈下来而不是刺过去的,心里头赌着自己的命硬与前程,后背被砍没了一大块肉,到现在还留着吓人的疤痕。
也就因为这块疤痕,这小子走出了一条大道。
“你们就从这儿候着吧。”
皇上就在这宫中,隔着两道门,就是隔着两重天。
子孙们老老实实的插手低头,站在一旁,恰巧打更的太监有从宫墙外走过:“卯时一刻!卯时一刻!”
朱德贵深吸一口气,他左手举着盒子,右手还摸了摸发冠,看看有没有没系好的头发,这才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朱公公。”门开了,里面一个年轻的宫女打开门,朝着朱德贵行了个礼。
朱德贵低头示意,随后便闪身走进门去,宫女便关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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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
正因为是没人看得见,所以刘红玉才敢坐在床边,一声声的叫着还在抱着被子不愿意起床的朱煜。
朱煜听见刘红玉的声音,便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子,继续睡觉。
“陛下,已经卯时了,再不起来,言官又要在朝堂上参本子了。”
“.......”朱煜先是将头闷在被子里,刘红玉见状刚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朱煜猛地坐了起来,将被子往身边一推。
“衣服呢?我衣服呢?”
他的双眼还是那种没睡醒的感觉。
“陛下,起居郎还没来呢。”
刘红玉微笑着说道。
她刚说完,就听见门外的宫女先是敲了敲宫门,然后低声的说:“玉姑姑,朱公公到了。”
“朱德贵到了?”朱煜揉着眼睛,闷声说道。
“是.......”
“让他先候着。”
门外的宫女应声,便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