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做的咖啡为什么永远没有咖啡店里好喝?秘诀在于牛奶。温度要温热,尽可能新鲜,全脂牛奶,因为脱脂牛奶经过加工以后无法形成绵密的奶泡,也会失去乳制品的香气。至于豆子的状态,要萃取三十秒以后的后段,具体的情况只能一点一点试出来。” 季绾扬了扬眉,做出了一个惊叹的表情:“姜小姐,你真的很博学。” “言归正传,下一个场景,谢伍德将军暮年时二战刚刚结束,一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老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女,我查了历史资料,在同时代中的簪缨贵族中,他没有染上轻佻浮夸的享乐风气,是个相当严肃刻板的人,为国家一生尽忠,却在年老之时搬去了法国旺多姆广场附近,沉湎于寻欢作乐,这样一个人,回到索姆河边回顾他的人生,还会穿上军装吗?” 季绾转了转眼珠子,思考了一会:“你说得对,他应该穿的是春季猎装。” 半生戎马、死伤师友,他站在那里就是江山风雨飘摇的半个世纪,沉迷在寻欢作乐、耽湎于声色犬马之中,是战争后严重的心理创伤造成的后果,企图用喧嚣与繁华压下内心的重重痛苦。 姜一白立马翻到绘着身穿猎装的老将军那一页,画了正面、背面和侧面三个方向,季绾看了几眼,又抬头望姜一白。 头顶的灯光落到乌黑的发丝上,留下一圈银光,睫羽翕长、面若桃花,眸中尽是狡黠和聪慧,那种“猜对了”的欣喜与得意。 季绾突然感觉到胸腔中,心脏一阵从未有过的猛烈跳动。 他端起玻璃水杯,连灌了两口,试图用冰水压下喉咙里的躁动,尽管面上毫不显山露水,思绪却慌乱了几十秒。 杯子不轻不重地回到茶几上,他接过苏凡及时递来的手帕,擦去接触杯壁在指尖留下的水痕,雪白的丝巾被濡湿两点,露出显眼的洇渍。 “绝妙的工作,真的很棒。”季绾重新拿起速写本,又往后翻了两页。 有英法联军、德军的士兵制服、军官制服,大卫·劳埃德·乔治的三款不同花色的西装,两排外套、呢帽设计,记官与秘之类又在最后几张纸各有设计。 季绾微微倾身,做出为姜一白续杯的姿态,看了看她问道:“我可以吗?”得到对方的点头示意,他才继续把深棕色的饮料倒进咖啡杯里。 “乔治的那场戏,出场角色很多、戏份很重要,主要剧情是保守党和自由党领袖在议会上围绕索姆河战役的是非功过进行辩论,自由党领导人试图发起对谢伍德将军所在的保守党政府的不信任投票表决,把他们踢下台。分镜剧本你已经看过了,我希望乔治衣服的面料能配合打光,显得他的性格更尖锐、野心勃勃,看上去就非常不好惹。” “你选好演员没有?你知道的,衣服的面料还需要搭配演员的身材、装造和镜头规格型号。” 闻言季绾叹气:“我亲自飞到都柏林去找了肖恩·德雷斯,可他实在没有档期,选角导演给我推荐了加里·奥德曼和埃里克·施瓦茨,我更倾向于施瓦茨,我看过他在《钢铁侠》里的表演,我很欣赏,唯一的问题就是我还没让莉迪亚联系他的经纪人。” “他会答应的。”姜一白微笑。 “你觉得?” 她点头:“当然,他正缺一个奥斯卡提名,更何况,这是他留名影史的机会。” 季绾有点羞赧地低头,皱起鼻子笑了两声:“你太吹捧我了。” “不要害羞,男孩,天不降荣誉。”姜一白叉了口糕点,很难得的不似寻常美式点心般甜腻,苏凡这个生活助理很是到位。 “我可比你老。” 苏凡揉了揉脸,不敢相信老板说了什么话,五岁可不能叫老,何况他才三十一!举世公认的年轻的天才导演。 两个人又商讨了一阵,待点心吃光、咖啡凉透,季绾抬腕看表:“五点半了。” “晚餐时间。”姜一白收拾了东西,站起来把麂皮棕色软包搭上肩,“过两天我把修改好的设计稿发给莉迪亚,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我送你出去。”季绾礼数周全。 走到门口,季绾犹豫少顷,又看看表,才说道:“姜小姐,如果你不赶时间、也没有别的安排,我想冒昧地邀请你一同用晚餐,前段时间苏凡推荐了一家味道不错的餐厅,我又没有其他人可以同去。当然你拒绝也没关系,毕竟……职场规矩总是在的,不要有压力。” 职场上的权力不对等带来的倾轧在哪里都是个大问题,回头姜一白要是到hr那里告一状那可真是误会大了。 姜一白瞪大眼,看了看季绾:“噢。” “噢?” “完全可以,但我不会付账。” <
r> 季绾笑了:“当然当然,姜小姐放心。”哪有让被请客的人花钱的道理。 季绾折回办公室内,向苏凡要来了车钥匙,又叮嘱他别放弃追寻自己的幸福,最重要的是少给莉迪亚买酒,对健康不好。 亮白色的宝马车在柏油路上平稳地滑过,两旁高大的棕榈树只在眼角留下两道残影,姜一白坐在副驾驶座,看到《闪灵》中那对双胞胎的车载玩具,不禁笑了一下。 季绾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瞥那对神情严肃的双胞胎,解释道:“这是我一个亲戚送的。” “季先生是浙江人。”姜一白开口闲聊。 “叫我阿绾就好,浙江台州的。” 姜一白用看“你莫不是被鬼魂附身了”的惊奇眼神侧目看了他一眼,默了默才说:“离温州和绍兴都很近。” “是,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还去过鲁镇,遍地都是咸亨酒店。我许多年没回国,已经快不记得家乡的样子了。” 车子驶入十七大道,由转进娱乐休闲区,视野变得开阔起来,行人也不再看上去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多了放松和休闲的氛围。 停好车,季绾领着姜一白走向路边一家外观漆成墨绿色的餐厅,靠马路的外围用种了牵牛花和鼠尾草的栅栏小心翼翼地隔开车流,然后在栅栏内侧摆了数个方桌和遮阳伞。 餐厅的另一边是挂了蕾丝边门帘的几扇木框玻璃门,此时门窗具开,门帘束起,有风来过,衣摆簌簌,发丝飞扬。 季绾转头撞进她的瞳孔里,焦糖色的瞳仁像历经千百万年才得以形成的琥珀,他张张嘴,又闭上,脑子打了三个转,才回过神:“你刚刚说什么?” “我问,这些年季导怎么没回去过?” 服务生带了热情的笑容走过来:“两位有预约吗?” 直到坐下点完菜,季绾才抽出空来回答这个问题:“小时候父母工作都很忙,只派了一个保姆来照顾我,我也只有每年暑假回一趟家。后来渐渐长大,原本的朋友都不联系,父母常年不在家,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就不回去了。刚刚工作的时候实在太忙,没有时间想那些事,后来……” 后来功成名就,想回去随时都能回去,怎么也不回去了呢? 季绾垂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姜一白见他神色犹豫,便也了然,谁家没点糟心的家务事呢?干脆转移话题:“季导为什么想拍《1916》?貌似你从未拍过战争片。” 利口酒和餐前面包端了上来,服务生给他们倒酒,季绾道完谢,看见外面有狗仔拿着大炮拍来拍去,也不想去理会。 未及季绾回话,她又摇摇头:“利口酒是餐后酒,不该餐前端上来。”一副替商家的不专业痛惜的样子。 “姜小姐还懂这个?”季绾挑眉。 “索特恩葡萄酒配鹅肝,穆扎尼配拉脱维亚炖菜,法国萌切榭干葡萄酒配鲈鱼,霞多丽配卡门贝尔乳酪,白索维农酒配山羊乳酪,1899年的拉图堡葡萄酒配羊肉。”她端起玫红色透明液体抿了一口,“我读过《莫斯科绅士》,我们平民也读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抱歉,我是说,我不太懂这些,你很厉害。”季绾被辛辣的讽刺呛了满口,“拍《1916》是因为几年前我去奥地利度假,正巧有朋友送了我一张《春之祭》的票,佳吉列夫深深吸引了我,那时候就萌发了拍一部关于一战的电影,后来我又读了本《春之祭: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端与结束》,让我对一战更感兴趣,没多久编剧米兰达·道尔就拿着剧本找上了我,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你一定很喜欢詹姆斯·乔伊斯。” “为什么?” “你们都不是英国人,却都用英语创作。”乔伊斯是爱尔兰人,却一生都在用英语写和作诗。作为同样是背井离乡、漂泊在外的人,季绾有什么理由不感受到那种格格不入、无家可归的悲伤呢? 季绾笑了两声,他这两天笑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多,姜一白正色道:“认真地说,我觉得《1916》的气质很像《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死者》,而谢伍德将军在结尾也恰好念了《都柏林人》中《泥土》的一段诗。”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1916》的参考作品中就有《死者》,样片有《阿拉伯的劳伦斯》和老版的《西线无战事》,我觉得《死者》弥漫的气质并不局限于过去,在当下毫不过时,所以我在电影里的设计是三段继起的事件同时进行,抽调时间的概念,给观众产生并存的错觉。” “像博尔赫斯,把时间打碎,让故事成为迷宫,它发生在过去,又可以发生在将来。” 季绾顿了顿,压低声音吐出一句:“你真的很了解我。”了解到几乎
不像个普通的粉丝。 “像我之前说的,超级粉丝。”她眉眼弯弯,笑意斐然。 鲈鱼上了桌,配鱼籽和红椒,煞是赏心悦目,侍者开了瓶歌蒂丝白葡萄酒,口感明快清新,带着洋槐、柑橘与杏仁味。 “你觉得怎么样?”季绾问。 “很不错,起码我喝不出什么不好的地方,对于酒,我向来是理论上的巨人、实践中的矮子。”姜一白爽快地承认。 季绾摇摇头:“我不一样,我根本一窍不通。” “姜小姐是哪里人?”普通话标准得没有一丝口音,英就更听不出了,带了点法腔。 “江苏的一个小镇,后来在南京读的大学。”她答得很是含糊。 “唔。”季绾领会了言外之意——不想提及,勿须多问。 第二道菜是惠灵顿牛排,涂抹了蛋液的酥皮包裹着牛排,烘烤得香嫩酥脆,迷迭香和百里香的味道与帕尔马火腿片交相辉映。 “我记得这里的炭烤小羊排做得更好。”姜一白吃完牛肉,拿起餐巾抹抹唇角,简短地评价道。 季绾还在切肉的手顿了一下:“你来过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我有个室友,艾利克斯,她喜欢各种聚会,时常会带上我作陪。”当时有位明星,在此举行单身派对,请的安保人员是艾利克斯父亲的旧金山分公司的人员,请老板的女儿来蹭吃蹭喝再自然不过,艾利克斯又惯于带上相依为命的姜一白,“那个聚会的主人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伊森·格兰特。” “喔——”季绾记得那事儿。 那是伊森·格兰特离婚姻最近的一次,他在这里办了单身派对,一个朋友不开眼地瞒着伊森喊来了脱衣舞女郎,伊森见到他们的瞬间脸就绿了,想把女郎同这位朋友一起丢出去,没想到事情却闹大了,女郎坚持派对主人或者他的朋友应当付钱,但对方觉得不应当为了还未付出的劳动付款,最终当场打了起来,有人报了警,第二天这件事就上了报纸。 伊森的准妻子气势汹汹地走进福克斯晚间秀的化妆间,把报纸扔在了他脸上,没听他的解释就取消了婚约。 “伊森提起那家三流报纸的那篇报道的那个记者就咬牙切齿,麦吉·哈桑,他念叨了一个月,怀恨至今。” 姜一白差点一口酒喷出来,这个名字真是自从她来到加州,就在她耳边阴魂不散。 “你认识他?”她问。 季绾摇头:“不认识,但我读了那篇章,如果我不认识伊森,我会觉得简直字字珠玑入木三分。” “我是想问你认不认识伊森·格兰特,看来你确实认识,问一句,他在现实中真的那样好看吗?” “不,甚至更好看。”季绾看到姜一白露出微吃惊的表情,“但他非常讨厌别人夸赞他的外貌,哦,天,他以为他是凭自己的能力得到那份工作的。” 季绾沉默了一小会,继续道:“伊森他……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你就知道了。”一个人是如何把美貌与愚蠢结合得如此完美,这其实也是门学问。 伊森至今在这个蜘蛛精的盘丝洞一样的演艺圈没有被人吃干抹净,全是托了福克斯电视网母公司的运营总监对他照应有加的福,他母亲同21世纪福克斯的运营总监是高中同学,都是从凤凰城走出来的。 季绾能与伊森认识,还是因为同在新泽西读,当然伊森读的不是普林斯顿,而是旁边的社区大学,学的播音学,倒是误打误撞专业对口了。 伊森这人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听话,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自己瞎出主意,也从不在原则性问题上犯错。不过季绾现在却对他这个向来是优点的品质颇有微词,他不知道这位高盛的扎拉·卡利布女士打的什么算盘,但决计不是好事。 哪有好人教人在违法犯罪的边缘试探的? “万分期待。”姜一白着实很想见见这位著名的福克斯电视网的脸面。 服务生撤走汤汤水水和残羹冷炙,端上餐后甜点,是板栗蓉,姜一白颇为满意,几口将盘底刮了个干净,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直至夜色微醺,暖风穿堂而过,筵席将尽。 时间不过七点,餐厅内正是人声鼎沸,喧闹不已,双双站起身,季绾问:“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姜一白摇摇头:“我坐a线,还有事,先走一步。” 寒暄三两句,两人道别。 付完帐,季绾缓步在路边走着,和偶遇的粉丝合了个影,街灯渐次亮起,点缀深蓝夜空。 他思绪有些凌乱,他活了三十一年,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以前觉得“小鹿乱撞”这个词多么的俗气,如今却觉得这么的贴切,亘古荒原一夕之间
长满绿柳,春风摇曳,便杨柳依依。 随即季绾又失落了,现在他们是上下级关系,甚至是直属上司,毕竟姜一白的服装设计总监身份还是挂在派拉蒙那里的,这在职场是大忌,就算是男女之事十分荒唐的好莱坞,也是有hr的。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他的思绪,季绾接起,是莉迪亚从亚利桑那打过来的,这个时间怕是没什么好事,皱起眉才开口:“晚上好莉迪亚,什么事?手续出问题需要律师?” “老板,看新闻,n娱乐版块头条。”她声音急促。 《罗伯特·德尼罗的养女艾玛·柯蒂斯死于非命,尸体在纽约公寓的浴缸中被发现》,一篇章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