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盛,天色大白,不知到了何时,柳府内外一片混乱,北院中依旧僵持的人被团团围住。 “哎呦,这是做什么,围在这腌臜的院子中难不难受啊?” 段风辞迈步入院中,一眼便看到被人团团围在中央的三人。柳春来被绑着塞住了口,脸上还多了几道乌青,一旁的空青拽着绳子瞪着他,而沈凌则握着手中长剑面色冷然。 虽然打了两次,但这却算是段风辞第一次见到沈凌的真实面目,不带面巾遮掩、不被夜色掩盖。年才二十的姑娘,换作旁人家大多早已嫁为人妇,赶得早或许孩子都有了,沈凌却依旧孤身一人,青天白日下,依旧浑身带着冷意,这冷意不伤人,却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一样。 段风辞心下微动正了脸色,不免有些叹息,宫里的女子都这样吗? 他瞧见沈凌左肩侧渗出的血迹,眸色暗了暗,转头对着身后跟着的人道:“有劳徐判司。” “不敢,下官分内之事,世子言重。”徐判司拱手道,随后他摆了摆手,“带走。” 柳春来目光泛毒怒视沈凌,最终“唔唔”着被兵卫强行带走。 眼见没了事,空青闲了手,仔细瞅着沈凌的伤势,那厢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人疾步如飞,望见院中情形忙跑到沈凌身边。 “大人,”赵玄霜眉头紧蹙,“怎么又伤了?” “我就说该跟着你一起来,庞沁在外边守着就够了,眼下倒好,你这伤又要养许久,都不嫌疼的。”赵玄霜气道。 庞沁跟着道:“是啊大人,女史在外边都要急死了,你这……算了,先去找大夫吧,好歹先包扎一下。” 段风辞看了半晌,闻言插话道:“我认识一位妙手神医,沈大人不若跟着我去见他。” “柳府此事我无权判罪,须得呈给陛下,索性大朝会将至,本就要去万都,不妨就此上路,几位大人也总要回万都,不若与我同行,沈大人也好养伤。” 赵玄霜和庞沁狐疑在两人之间看了看,最终目光落在沈凌身上。 沈凌忽略她们的打量,应道:“有劳世子。” “只是柳府此事是为谋叛,眼下抄家之事,望世子仔细查处,莫有错漏。” 段风辞眉头微挑,谋叛之罪祸及全族,这位沈大人是在告诉他不要漏了府上其他人吗?除去柳云峰父子,这府上仅剩的也便只有西院那群姨娘,按律她们也该没为官奴,沈凌此言……到底是宫里来的,还真是不讲人情。 “自然。”段风辞叹了口气,“双全,你带着沈大人去孟老头那。” 沈凌闻言也不再补充什么,跟着双全缓步离开。 柳云峰家产众多,查抄到底费事,沈凌也要看伤情,他们便将柳府当做歇脚点,等过两日再上路。 “小姐,腊月姑娘带到了。”空青带着腊月进来时便看到沈凌站在桌前闷头写着什么,她略微迟疑,上前问道:“您这是在写什么啊?” 沈凌无奈摇头,“让你多认几个字还不听,回去把千字抄三遍。” 空青自幼便来到沈凌身边,虽说是侍女,却一直像是沈凌的妹妹一样,小时候喜欢跟着沈凌出去闹,后来沈凌性子静下来,她却依然活泼得很。沈凌后来每每看,这丫头跟在一边却是一点也看不进,仿佛多看一眼就要了命一样。 果不其然,闻言,空青哀嚎道:“不要啊,又抄。” “小姐啊,我这功夫练好够保护您就够了,这东西我学不来,您就放过我吧。”空青凑在沈凌身侧冲人轻眨几下眼睛,满是讨好。 那厢倒是赵玄霜迈步而至,“你这一次也没保护好大人啊。” “大人,”她端着碗药走上前来,正色道:“我瞧着也不用三遍,不如五遍吧。” 沈凌还未开口,空青低着头嘟嘟囔囔道:“别啊……” 沈凌不由轻笑,空青敢在她面前卖乖讨好,却不敢对着赵玄霜如此。 赵玄霜是赵相家的千金,又是沈凌的侍从女官,向来管着她们几人的份例,空青那些年因着马虎打碎东西,被扣过不少银子。空青这人别的不爱,就喜欢攒点银子,一半送回家里,一半自己留着,没事了买些精致的小东西玩。 除了沈凌外,最能治她的便是赵玄霜。沈凌大多时间也不会罚她——除了让她抄的时候,而赵玄霜则不同,这人虽说与她们多年相处,可她只听沈凌的,对其他人可是该罚就罚,一点不带含糊的。 空青只能继续看着沈凌,企图从沈凌这得到点宽慰,沈凌端着那药碗一口饮尽,“别看我,这次我也救不了你。” 虽说赵玄霜是沈凌下属,但二人其实是挚友,这些事上沈凌也管不了赵
玄霜。何况她如今还伤着,赵玄霜正握着这件事不放,治伤时便数落了她一顿,如今,沈凌确实也没办法。 空青低叹一声,垂头丧气扯着嗓子:“喏”。 赵玄霜十分满意,她嘴角勾出笑容,接过沈凌的药碗道:“大人有什么事找我便是,你还伤着,别太劳累。” 她低头扫了一眼纸上内容,又瞥过一边站着不出声的腊月,随后数落道:“这发卖我来写也行,你又何必亲自动手?剑伤难养得很,再有不足两月就是大朝会,沈伯父沈伯母都要回来,你到时候怎么见他们?” “没事,马上就写完了。” “下不为例。”赵玄霜无奈道,她端上药碗转身又走了出去。 沈凌添上最后一笔,唤道:“腊月姑娘坐吧。” “柳府之事,姑娘既和世子有关,应也是早就知晓,眼下柳府抄家,西院中人也逃不开。适才我写了份发卖,劳姑娘拿去给方姨娘她们签上,交到世子那边。” 空青将那发卖交到腊月手上,腊月只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大人……” 腊月犹豫许久,最终缓了口气,问道:“大人姓沈?方才那位大人所说的,可是卫国公?” 沈凌一愣,“不错,卫国公沈毅正是家父。” 闻言,腊月蓦地起身,随后直直跪在沈凌面前,“腊月想求大人一事。” 沈凌眸光微转,示意空青上前扶人,腊月却始终坚持着跪在地上。 “姑娘何必如此?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沈凌有些无奈。 腊月抬头对上沈凌视线,眼框似乎泛起了红,“大人可记得当年的万都傅家?” 沈凌闻言一顿,她轻轻点头,“自然记得。” “傅家因叛国之罪触怒陛下,全族问斩,大人必然知晓。”腊月顿了顿,又道:“依大周律法,傅家与柳家同罪,傅家并不至于满门抄斩。只是当时西南战事才止,奉怀太子病逝,陛下才下了重手。” “是。”沈凌应道。 当年图伦挑起战争,奉怀太子陈灏带兵出征,本欲与平南王合力包夹图伦,不想太子妃傅南宁被俘,太子受制于人。最终傅南宁为国自刎,太子虽收复疆土却永失所爱,几番忧思抑郁,回朝后不多久便也去了。 太子是宏元帝与先皇后唯一的子嗣,宏元帝那些年因为四处征战,几度冷落先皇后,后来先皇后病逝,宏元帝心痛不已,便将所有情感寄托都给了太子,不想最终太子竟也英年早逝。 便是在奉怀太子去后,一人状告傅家叛国,宏元帝丧子之痛还未过,一时怒上心头,便将傅家满门抄斩,此后更是因为傅家起了诸多疑心。后来那几年,几位势头正盛的皇子贬得贬、杀得杀,世家门族几番波折坎坷,到如今已再不似从前风光。 这段风雨史,大周世族中几人能忘? 只是腊月提及此事又是为何?她相求之事,竟与傅家有关吗? 腊月向沈凌一拜,一字一句道:“傅家世代忠君忠国,傅相在朝兢兢业业从未有叛国之心,南御史更是为国自刎疆场,怎会有叛国之事?腊月在此求大人重查当年傅家谋反之案,为傅家平反。” 她话音一落,满院寂静,晨风掠过长门绕开小径吹入其中,掠起远处卷帘隐隐作响,却无人被惊动。 沈凌默然许久,只盯着腊月看,空青眼神来回转,手中新拿出的绢帕绕了几绕都没敢开口。 最终还是沈凌先出声:“你是傅家人?” “是。”腊月抬头,掷地有声道:“傅相傅北固,正是家父。” “为何找我?你要知道,若是我呈递给陛下,你也难逃一死,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昔年傅武沈两家相交甚好,卫国公与家父更是多年知己,”腊月顿了顿,闭上眼睛缓出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呈递给沈凌,“傅家之事,我只能求大人。” 沈凌盯着那玉佩又沉默片刻,须臾问道:“你怎知傅家是冤枉的?傅家满门抄斩时,你不过几月大,又怎么担保傅相未曾做过那些事?若傅家真与图伦勾结,你这所谓的平反又有何意义?” “我虽未曾在傅家多久,可送我出来养我数年的管家临死前曾再三叮嘱我,他说傅家有冤,家父从未有一丝叛国之心,与图伦人从无往来,要我千万记得傅家清白。”话及此处,腊月声音已有些哽咽,“大人,我不信那状告。” “我要为父亲平反,为傅家正名。” “我可以答应你。”沈凌低叹一声,她收下那玉佩只手扶起腊月,“不过腊月,有件事你须得知道。” “傅家与图伦确有往来,此事确凿无疑。” <
> “大人何出此言?”腊月惊道。 沈凌引着她坐在桌边,随后缓声开口:“方才去柳云峰的房,我们在其中不只找到了柳云峰的罪证,还找到了傅家与柳家、与图伦的往来信件。那些可以证明,傅家的确有人在与图伦联系,傅家并非全然无辜。” 腊月闻言一愣,俄而眸光微垂,神色露出些迷惘,她不禁揪紧了手中衣袖。 沈凌又道:“不过,你父亲或许并没有参与其中。” “那些信都是朝堂动向,真正涉及到内部决定的少之又少。”沈凌抬眸望她,耐心道:“你若确信傅相有冤,我可以为你查,但此事已相隔多年,背后真相如何我们都不知晓,你要做好准备。” “此外,我如今还是陛下名义上的妃子,除非陛下派遣,否则便不能出宫,你或许要等许久。” 腊月沉思许久,最终回道:“不论多久,我愿等。即使查到最后傅家并无冤屈,我也不悔。” “我只求一个真相。” 沈凌轻声叹息,无奈摇头,“好。” “柳府之事今日便可了结,我还有些事要办,需在路上再缓几日,待我办完事,你便随我一同回万都。” “好。”腊月激动道,她话音才落却面露迟疑,须臾又道:“大人,我能看一看那些信吗?” 她不是不信沈凌,只是终归想自己亲眼看看。 “世子只会查抄柳家,傅家之事已过去多年,那些信无关紧要,过会儿你去送发卖时一道拿来便是。” “多谢大人,腊月感激不尽。”腊月起身又是一拜。 沈凌承过她这一拜,随后将人扶起,“若没那些事,或许你我也会一同长大,只是苦了你沦落在此多年。” “只要能平反,我受再多苦都不算什么。”腊月展露笑颜,眉间忧愁散开,泪盈盈的眼都带上了喜悦。她瞧过外面天色,起身温声道:“时候不早,我去西院找方姐姐,大人稍等。” 沈凌点了点头放人离去。 腊月走远后,空青这才敢出声,她忧愁道:“小姐,奉怀太子还有傅家之事是陛下的大忌,我们自身都难保,您与她也没什么交情,又为何要答应她?” 沈凌轻轻摇头,拿出方才收下的玉佩递给空青,“这玉佩是父亲的。” “傅沈两家是世交,父亲这些年虽因着傅家备受猜忌,可却从未有过怨言,他若知晓也会答允的。”沈凌眸光轻垂,“她拿着玉佩来,就是要我看在傅沈两家的交情还有父亲与傅相的交情上帮她。” “沈家虽然不复当年,可这情谊到底还是在的,只是暗中查一查,不捅到陛下面前就是了。” “只要我没有谋反僭越之心,陛下不会动我。”沈凌平静出口,“查这种东西,除了你们这些我身边的人,旁人又不知,难不成你们还会告到陛下那?” “我们当然不会啊!”空青撇了撇嘴,坐在沈凌身边只手托在脸侧,“唉,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您的。” “说起来女史走得快了些,她方才要是在这,知道您要查南御史家的案子,她定会高兴。” 沈凌闻言轻笑不语。 赵玄霜是万都中除了沈凌之外唯一的出身高门却入宫做女官的人,只是不同的是沈凌是为了沈家入宫,而赵玄霜则是因为傅南宁。 傅南宁以女子之身登朝堂,曾经为多少女子所敬仰,赵玄霜也不例外。傅南宁身死之时赵玄霜还未出生,虽未曾谋面,她却对其心向往之,不仅熟记傅南宁生平事迹,也曾言要做第二个傅南宁。 可时移世易,宏元帝不似当年,女官也不比当年,人少了不说,就连傅南宁曾经办事的万象宫也已尘封。 人早已埋入黄土,旧时尘烟不再,又去哪里寻第二个傅南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