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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

宏元三十五年冬,许久未曾飘雪的万都骤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裹着寒风荡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晨起,霜白已覆盖满城。 “吱嘎”一声,伴着散落的玉花,宫门大开,两列卫队在前开道,随后长长的仪仗队跟出,伴着乐声唤醒整座都城。 不少百姓围在两旁,等了许久,才见数人抬着个灵柩出来。雪依然在下,飘洒在空中,和浩浩荡荡撒出的方纸交错着迷了人眼,叫人看不真切、辨不分明。 在那灵柩之后,缓缓跟出一辆马车,尤可见其中坐着一位身着丧服的女子。 这女子年纪不大,看着有些孱弱,眉间似乎还有着病态,面色发白,只安静坐在那,像是被风雪冻住了一样。 “贵妃这仪仗好长啊,我瞧着比先前皇后的排场还大了,临近年节还这般,到底是沈家人,金贵啊。”围观的大娘如是感叹。 她身旁挤了个老农,闻言摆摆头反驳道:“哪啊,先皇后走的时候,陛下亲自来送的,贵妃这礼是不差,可到底陛下也没来不是?” “说的也是。”大娘点点头,看到那马车中的女子又道:“诶,那位便是沈家大小姐?” 老农年迈,眼睛不大好使,勾着头敲了半晌,“看着像。” “跟在贵妃灵柩后面,估摸着就是她了。”老农琢磨着,继续道:“说来也是遭罪,国公一家远在北境,贵妃膝下无子,到头来还得让侄女回来送葬,也亏得这沈小姐千里迢迢赶回来。” “北境冷得很,这沈小姐看着面色就不好,怕是身子虚,你咋知道国公爷不是送她回来享福呢?”大娘嗤道。 “享福不享福,咱们管得着吗?”老农低叹一声,“人家是金枝玉叶,再怎么着总比咱们这些讨生计的人强啊。” 大娘点头应道:“嗐,可不是。” 两人感叹着摇摇头,各自散开。 送行长队一路通到西山,一片霜冻之中,沈凌孤身站在一旁,无声望着那灵柩远去。 许久后,她抬起头,在漫天风雪中接住一片玉絮,又看着那东西化在手心,她垂下目光,心中默声道:好走,姑母。 回到宫中已过了午时,因着沈家只回了沈凌一人,宏元帝便着她住进了从前沈贵妃的寝殿。 这厢,沈凌迈步才入殿中,便见那边几个小宫女围着掌事姑姑,似乎在说着什么。 “蒲若姑姑,这贵妃走了,我们以后要被分到哪啊?” 蒲若抬手戳了戳这小宫女,“上头自有吩咐,你急什么?小小姐还在呢。” “哎呀姑姑,”小宫女捂着头避开蒲若的手指,“我这不是不想离开嘛!贵妃对我们好,蓬莱殿的差是宫里顶好顶好的,旁的宫都羡慕不来。如今贵妃走了,要去其他地方,我们这可怎么办啊?” 蒲若无奈摇头,“还没定数的事,何苦愁这么早?都赶紧收拾了,待会儿小小姐回来就该上膳了。” 小宫女眼瞅着没什么结果,只得应下:“喏。” 沈凌看她们散去,抬步上前,蒲若见了她赶忙迎上来,“小小姐可算回来了,先去换身衣服,膳食随后便上。” “有劳姑姑。” “小姐说哪的话,您是贵妃的侄女,这是奴婢该做的。”蒲若笑着牵起沈凌的手,一碰便被冰得皱起了眉头,边带着人往里走边扬声唤道:“空青,快把小姐那件狐裘拿出来。” “哎,就来!” 沈凌才一进去,那边空青已然拿了件白狐裘出来,抱着几步跑过来给沈凌围上,“今儿这么冷,小姐怕是冻坏了。” “你带小姐先暖一暖手,我去传膳。”蒲若嘱咐着,随后转身出去。 空青引着沈凌坐到暖炉边,站在沈凌面前双手叉腰,絮絮叨叨开口:“小姐啊,让您带个手炉您还不听,悄悄塞手里又没人能看到,眼下您这好一番冻,本来身子就没养好,再病了可怎么办?老爷夫人知道定会心疼,空青看着也难受呀,您好歹注意着点……” 这丫头年纪不大,比沈凌还小了一岁,唠叨起来却比谁都能说,平日里数她点子最多,鬼精灵一个。 倒也不怪她啰嗦,自去岁冬天沈凌遭了难,她身子便不大好了,畏寒又易病,素日里惯常是要吃药的,从前活泼的性子也沉静了下来。卫国公找遍北境大夫,养了一年也没将自己女儿的身子养回去,如今又来到距家千里的万都,纵是比北境暖和些,却也孤零零的。 沈凌微微轻笑,打断她道:“李公公那边说好了吗?” “说好了,方才他传信来,说陛下今晚便到。”提及此处,空青顿了顿又道:“小姐,您真的决定了吗?今日见过陛下,便再回不了头了。” <

> “空青,”沈凌平静唤道,“我从回来那天起,就没想过回头。” 暖炉透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在沈凌脸侧,像是始终暖不热这个人,分明也才豆蔻年华,却冷漠得如同殿外的霜雪一样。 空青微微叹气,不再劝阻什么。 殿外,暖阳被层层遮住,雪依然在飘,纷纷洒洒又在霜白之上覆了一层,缥缈间云垂日落。 蓬莱殿明起夜灯,正殿内宏元帝手执册高位而坐,面色低沉眼神微眯扫过下方跪着的人,年过半百的天子这般情态,李公公在旁候着一息也不敢喘。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言,沈凌面不改色回道:“知道。” “陛下,妾想入朝。” 宏元帝一言不发,只低头依旧翻着手中的册子,“哗啦哗啦”的声响漫在殿中,像是敲在沈凌心上一般。 许久后,沉默被宏元帝打破。 “为何?” 沈凌不敢放松半分,一字一句道:“陛下需要妾,妾也需要陛下。” 宏元帝像是终于起了兴趣,他合上手中册说道:“说下去。” “姑母病逝,陛下需要妾留在这里看住沈家。”沈凌话音未落,宏元帝的视线已快将她刺穿,她却不紧不慢继续道:“陛下戎马半生,属国无不败于您手,朝内上下亦唯陛下马首是瞻。而今平南王镇守西南,图伦南诏两国陛下自不必担心,唯一有变的就是北方回兰一族,回兰骁勇善战,与大周交战多年,如今归顺又能尊大周多久?这是陛下的心病。” “家父镇守北方手握重权,难道陛下不曾担心家父吗?” 沈凌这话说得直白,面上看起来不显慌张,实际上心里却也在发颤——她这是在赌。 她无视宏元帝愈发锐利的目光,继续道:“沈家百年世族,虽子嗣单薄却声望颇高。十五年前,家父曾承诺陛下,沈家此后一代只入朝一人,陛下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沈凌暗自缓了口气,“妾是女子,如若妾入朝,所得一切便均仰赖陛下垂恩,大周没有女将,妾也不可能承继家父爵位,陛下顺势收回沈家兵权便名正言顺。此外,只要妾在这里一日,家父便会替陛下好好守住北境。” 她思量一番后又道:“陛下多年忙于肃清朝堂,如今看起来是无风无浪,可背地里有多少阴谋诡计陛下也未必知晓,妾可以为陛下做些您想要的。” “朕想要的?” “比如大理寺、御史台、刑部都做不了的事。”沈凌意有所指道:“陛下,妾愿做您的刀。” 满室寂静,宏元帝看了她许久,忽地轻笑出声,他轻轻摇头,“说了这么多,那你想要什么?” 沈凌顿了顿,随后叩首相拜。 “妾想保沈家不赴傅家后尘。” “傅家后尘?”宏元帝笑容微收,手中册子猛然掷下砸在沈凌身侧,李公公瞬时跪在地上,宏元帝声音冷厉面色阴沉,“你不过十四,这些话谁教你的?” “无人。”沈凌闭了闭眼,冷静道:“傅家满门抄斩,沈家不愿,傅家谋叛,沈家不会。” “妾只求沈家平安。”沈凌像是忘了礼数一般,抬头直视座上天子,“只妾一人便可将沈家牢牢握住,陛下难道不愿?” 宏元帝紧盯沈凌一字不言,也未曾降罪她僭越,屋内再次陷入死寂。半晌后宏元帝忽地放声大笑,“沈毅有个好女儿。” “你叫沈凌,可对?” “是。” 宏元帝起身走下,停步在沈凌身边,沉声道:“蓬莱殿一切不变,你便在此住下。宫正司主官空悬,待你做到宫正,朕亲封你入四品。” 宫正司属内宫六局一司,宫正则是宫正司的最高级女官。大周女官皆服侍内宫,最高品级也不过五品,除去曾经的傅南宁之外,从未有人高过五品。五品之上只有后妃,傅南宁就是以后妃之名女官之身入的朝堂,她那时是四品,宏元帝如今这意思便是允了。 “喏。” 李公公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沈凌虚虚行了一礼,赶忙跟着宏元帝远去。 沈凌松了身子跪在地上,闭着眼睛长舒一口气。 那厢空青急忙跑过来,扶起沈凌问道:“小姐,可成了?” 她在殿外等候多时,也不敢凑过去听墙角,如今见着人走了才敢进来。 沈凌点点头,“陛下让我去宫正司,待做到宫正,他就封我入四品。” “谢天谢地,成了便好。”空青宽了心,将沈凌扶到塌上,“那这里?”

“过会儿你去告诉蒲若姑姑,蓬莱殿一应如旧,此后我们便住在这。” “喏。”空青应下,转身欲出去,想到件事却又回头问道:“照理说明日要去见皇后,公主也在,小姐可需备些东西?” “不必,年节将至,蓬莱殿的东西都得避讳点,公主只是爱闹,索性多在那留一会儿便是。” “喏。”空青依言退下。 沈凌对着暖炉烛火,从侧案上抽出一本,细细读着。半晌,外面却传来不小的声响,沈凌抬头便见蒲若一脸愁相走进来,空青似乎叹了口气,摇摇头看着里面,最终站在门口守着未曾跟着进来。 蒲若寸步未停,径直跪在沈凌面前,“方才空青与奴婢都说了,蓬莱殿自是留得小姐的,只是……” “贵妃在宫里过得如何,小姐您总是知道的,如今,您又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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