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里,宽阔的路面上行人稀少,玄黑的马车在月光下不疾不徐地前进,车轮下扬起一层微尘。 车厢里。 秦王正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静静的车厢里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骊姜睁大眼睛观察他。 他身着便服,长发用乌木发冠束在头顶,眉头微微蹙起,一双丹凤眼轻闭,鼻梁笔直俊俏 很少有人有机会这样近距离地细致观察这位年轻的王。在朝堂上时,他的脸通常隐藏在冕旒之后,教下面的臣子们看不真切。即使是平时,他的嬉笑怒骂也常常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令身边的人无法揣测。 可是如果只看外表的话,按秦国这种尚武之国的美男子标准,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是个稍显柔弱的唇红齿白美男子。 好在平直的下巴稍稍中和了柔和端正的五官,看上去多了几分杀伐果断。 他就这样静静地闭着眼睛的话,好像和六年前也没什么差别。 骊姜视线回到他的唇上。眼前这个人就像他的唇,靠近的时候很容易被柔软温暖的触感所迷惑;离远了看,其实嘴角尖锐,唇峰分明,要么就带着玩世不恭的笑,要么抿着嘴带出不怒自威的冷酷来,让人觉得温暖和柔软都只是幻觉。 好像和传言的不太一样。 骊姜听说,秦王怯懦无能,秦国全靠惠太后稳定朝局。她还听说,如果秦国要办什么事,秦王不同意,太后同意,这件事或许可成;要是秦王同意,太后不同意,这件事一定不可成。 作为一个沉湎酒色的软弱傀儡,秦王通身的气派实在有些唬人。他能保住自己吗?她不禁又担心自己的命运来。 骊姜隐隐约约察觉出这一次自己的转机和秦国楚国之间的矛盾有关,和秦王,渭阳君甚至太后对楚国的关系有关。可是她对这中间的情况实在一无所知。 再说,就算一个小小的婢子无人在意,难道以后真要苟且活在在这高墙之中了吗? 想着想着,不由得叹气。 叹息声在封闭的车厢里被放大了十分,清楚到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也进了赢则的耳朵。他睁开了眼,对上骊姜正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神。 骊姜赶紧低头避开眼神,就听见秦王问:“不想和寡人进宫去吗?”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当然不是。奴婢奴婢欢喜还来不及。” “那你就说说有什么可欢喜的。” 她心里紧张得要死,胡言乱语还是会的,“听说秦王少年英雄,奴婢一早心生爱慕。”说着面带羞涩,眼波流转,“有幸能侍奉秦王,怎么能不欢喜?只是奴婢笨拙,忧心王上早晚厌弃。” 赢则不置可否。 “为什么逃跑?还翻墙?”想象眼前人翻墙的样子,他轻笑出声。 骊姜心下赧然,说出口声音却带了点恼意:“奴婢愚笨,王上尽管取笑。”自己的计划本来十分完美,在灯下黑的前门附近爬树翻墙出府,在宵禁之前出城去。要不是碰上秦王突然来访还增加守卫,她的计划也不至于泡汤。 骊姜刚刚趴到墙上,左右两边的人就“刷”地看过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跳下墙去还是快点爬回树上去。心里把这该死的访客和他全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赢则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你是胡人吗?叫骊姜是吗?难道是姜氏?” “回王上,奴婢是姜戎姜氏,父亲是姜戎人,母亲是西域胡人。奴婢小时候曾同父母在西域生活,父母亡故后去了草原投奔姐姐, 后来为了避乱又去了燕国寻亲。”然而嫁入燕宫的姑姑去世后,她和小虎无依无靠、被人发卖,就一直辗转于各国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奴婢是秦王的人,从今以后就是秦人了。” “还有亲人吗?”赢则又问。 “不知。自从六年前乌桓开战姐姐和哥哥就再无音讯。”迟疑了一下,骊姜又补充道:“还有一个哥哥,或许在赵国当兵,不知如今是否还活着。” 赢则没有再说话。 眼前这女孩子年纪尚轻,却已经父母双亡,亲人离散,背井离乡。 数十年间,列国兵革相兴,战争更加频繁。今天你夺我三两城池,明天我占你几片土地。又互相派人游说纵横,战争没完没了。北方游牧部落之间也是互相兼并。就连姜戎这种东周天子所封、立国百年的草原诸侯,转眼也灰飞烟灭了。 接近秦宫了。两匹黑马神气地将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声回响在高大宫墙之间。 赢则突然伸出手去拉骊姜,一手环住她扣进自己怀里。 骊姜
顺着这股力气小心翼翼地靠在他胸前,感觉到赢则的体温。又听到他说:“以后就留在秦国,不必再漂泊了。寡人护你周全。” 她心里有些酸涩。 她不知道该相信几分。第一次有人向她说不必再漂泊了。 马车加快了速度,风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带进来一点早春夜晚的寒意。骊姜想了想,扭过身子伸出手回抱住身边的人。 或许呢。 翌日,末阳宫里,两名小宫女正细致地擦拭宫内数十盆兰花的叶片。 华宣王后正单手支额,坐在榻上听大宫女讲打探来的消息。 “娘娘,听说那女子是个低贱的胡人舞姬。那日在渭阳君府上献舞,大行狐媚之事,竟被王上看中了带回宫了。只是这女子自进宫以来几日都留宿在兴乐宫,您看这也太不合规矩了吧?” “竹茹,不可妄议他人。一个胡姬而已,本宫心里有数。” 她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觉得可笑至极。宫里再多人,也比不上新鲜的、没见过的。新人变成旧人的时候,从前再宠爱如今也就都一样了。 她招招手,宫女凑上前来。“去请魏八子明日午后来品茶。” 兴乐宫内。 秦王已经离开了。 骊姜坐在案几前,直直望着华丽的帷幔发呆。还没有回过神来,几日之间,自己就已经在秦王宫了。 每日有宫人来服侍她起身、梳洗、用些羹饭糕点。 接下来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殿内只留她一个人。没有自己的寝宫可去,整个咸阳宫她也一个人都不认识。除了秦王,如果秦王也算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身份。是舞姬?是奴婢?还是秦妃?如果秦王只是一时兴起然后厌弃,难道自己要老死宫中吗?要不再逃跑一次?秦宫这么森严,被抓住怎么办? 正胡乱想着间,秦王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美人昨日休息的可好啊?”说完也不等骊姜回答,就牵着她的手走到榻前坐下,然后挥挥手示意其他人关门退下。 骊姜赧然。秦王却只是示意她先别出声。 两人四目相对,骊姜尴尬地移开视线。秦王却觉得猫捉老鼠一样的趣味。他一把捉住她不知所措的双手,示意她别动。 片刻,宦官尖细的嗓音传进来:“楚使大人,王上正有要事,请您先回。”楚使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不肯走。 外面有人轻咳了几声,宦官尖细的嗓音小心翼翼道:“王上,楚使求见,已等候多时了。” 这楚使脸皮可真厚啊。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骊姜想,这楚使明明才刚到没一会儿,而且还非要追到寝殿。 赢则知道,楚使是追着他下朝一路过来。他还没想好应对,不想见也不能见。他也没想到这楚国人不仅不知趣地离开,还能逼得传话的宦官打断他。 他有些恼火,决定不见就是不见。 于是,赢则沉声说到:“寡人正和美人对弈,棋到关键,不能打断。让楚使先回驿馆休息,寡人改日派人去请。” 秦王脸皮也很厚啊。骊姜心想。她抬眼看向赢则,却见赢则突然亲过来。开是蜻蜓点水,接着越来越投入。 过了一会儿,两人听到楚使拂袖而去。 赢则冲着骊姜咧嘴,笑得比苦瓜还苦:“没想到吧?本王还会这一招。” 骊姜开始同情起他了。一个小小的别国使臣都要逼得他做戏。就连一国之君也不能随心所欲。 不过她想起自己和自己的伙伴,就不同情他了。他们这些人,总是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别说随心所欲,就连一粥一饭都由不得自己。 想到这,她赶紧为伙伴们求情。“王上,请问楚使此次,还会带走渭阳君府上的舞乐班子吗?” “哦?如何有此一问?”赢则皱眉。 “求王上救救他们。据奴婢所知,舞乐班子里没人想去楚国。” “楚宫不好吗?楚国可是人杰地灵呢。朕的母后、王后、丞相,可都是生于、长于楚地的呢。”赢则皮笑肉不笑地问。 骊姜大为无语,这又怎么牵扯到太后、王后呢?她只好说:“楚地楚地灵秀,只是楚宫楚宫变数颇多。况且,乐师舞姬们十之六七都是赵人,赵国楚国交恶,他们也不会好过的。” 秦王听了若有所思:问“那如果寡人让他们进秦宫呢?这些赵人还乐意吗?” “这这自然。奴婢在赵国时听说赵国百姓都很羡慕秦国强大,律政清明,国民富庶。”她讨好地笑了笑,“只是,奴婢的伙伴们大多还有家人
在赵。奴婢知道秦王您向来心软,体恤百姓。是否可以放她们归去?” 她说完双手交叠在地,轻轻一拜。 “寡人知道了。”秦王看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又想起她在赵国也有亲人,甚至还生死未卜,有些不忍心,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骊姜努力收了眼泪,看秦王起身走到堆满竹简的案几之前,继续处理之前的公。 “过来帮寡人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