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二太太带着程幼宜母女,以及阿莱等几名女宾,进入专司聊天娱乐的偏厅。偏厅里人不少,已经坐满两桌麻将,上桌的多是孔家及其亲友女眷,而观战和闲聊的人,多是姑娘和半大孩子,有说有笑,一团和气。 因为关系稍远的,都有自知之明不往这里钻。 阿莱进去以后,先是一吓,强自镇定后,不自觉地挺直腰背环顾四周,发觉人人陌生,只好处处约束自我,以求不要丢人显眼。人来人往,本来想找一处座位发呆,但程幼宜硬被拉去凑牌搭子,她不幸陪绑,职责很简单,帮自家太太看牌。 第三桌麻将,孔亦如坐庄,与孔二太太打对家,左右分别是程幼宜和北平来的任太太,聂清。 聂清是孔二太太的内侄女,夫家姓任,自前清起便纵横政坛,实力丝毫不输孔家,因此众人尊称一句任太太。 她今年三十有四,膝下一对双生子,已满八岁。 大抵是夫妻感情和睦,加以养尊处优的缘故,她的脸蛋和身材丝毫未受岁月侵蚀——脸是碧玉年华的少女脸,一头黑亮的齐锁骨短发,身材姣好,肌肉线条流畅,生机勃发,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北平不太平,聂清独身带双生子南下,在马思南路置办了一套花园别墅,请了几个佣人车夫以做使唤之用,然后给法国学校捐楼,为双生子买学籍。她卸下相夫,只剩教子这一项任务后,每日心安理得出门消遣,捧明星捧戏子,但求一乐。 聂清一心要搭上许家,在牌局开始后,抬眼一瞧,见阿莱那般紧张专注,就对程幼宜笑:“许太太,你怎么回事呀?也不介绍你的外援给我们认识。” 程幼宜牌技烂得可以,手忙脚乱地提牌,先是“啧”一声,而后笑答:“这是郑小姐,我们家许簇的家庭教师。” “那我就知道了。”聂清听过那节师生被绑的往事,当下对阿莱刮目相看。同时算盘开打,连许簇那鬼灵精都能被她制服,要是聘来给儿子们做家庭教师,那能省我多少心啊! 摸着牌,聂清开口了:“听说许簇硬是自己考上了华童公学,功课可真好。” 程幼宜满心都在牌上,单是应付:“都是侥幸!能考上全是郑小姐的功劳。” 阿莱看着牌,一连一对地提在一起,旁边还有两张杂牌。听到东家夸奖,到底脸皮薄,脸上立刻浮上两团红云,但没敢给自己领功。只是心里暗想,许簇专注力强善于思考,是许多大人也不及的,尤其在华童公学看中的理科上面很强,能考上名校,正是情理之中。 聂清扫一眼阿莱,故意给程幼宜喂牌:“这么说来是郑小姐学问好,又会教孩子,还真配得上你们百里挑一的功夫。” “那是!”程幼宜分心了,颇为得意:“郑小姐留过洋,且是名校毕业,不光教得好,还很有耐心。不像我,只会学不会教。” “这么说来,郑小姐是真不错。”聂清转向阿莱,“不知道郑小姐最近工作忙不忙?” 阿莱不懂,抬头答道:“不忙。” 聂清拿定主意,通过郑小姐搭上程许两家。片刻后,邀请道:“我家两个孩子小一。如果可以,我想请郑小姐给他们做家庭教师,周六周日上午到家里讲课,薪资按现在的一点五倍算,怎么样?” 天上掉馅饼,简直把阿莱砸得晕头转向。她不解其意,目光恳切地求助向程幼宜,直到看见点头,才算把心放回肚子里。 与此同时,聂清也看见了,正式打响社交第一炮。 他们都没问家里要钱,如今与厉少愚同居,日常开销全是他负责,阿莱觉得自己工作太闲,收入也不大够。要是总待在家里,从他手里掏钱用,一天两天还行,时日一长,万万不能够。 今夜偶得贵人青眼,送来一份高薪工作,她静肃身心,坐直身体,坦坦荡荡地微笑着:“多谢任太太,具体事宜我们约个时间再谈吧!” 话里透着谨慎,恰逢孔二太太摸上一张好牌,连带对她也多喜欢两分。 聂清与孔可澄性情相投,打小就是亲密无间。原本以为表弟此生将以流连欢场结束,没成想这趟南下,表弟已性情大变,竟放下身段低在财政部做个劳什子秘。 依她看,秘之流就是伺候人的奴才秧子。在诧异和看不上之余,姐弟谈心,她亦了解到其中内情,全因眼前这位郑小姐。 她在背后推波助澜:“明天上午十点,我让可澄送你到我家里试讲。” 阿莱怔住片刻,连忙拒绝:“不用孔先生送,散场之后您告诉我地址就行。” 孔二太太不说话,有心看她到底是真还是假。 聂清算准堂子里的牌,故意丢出二筒给程幼宜点炮。 “郑
小姐,你给我看看,是不是胡牌啦?”程幼宜一惊,拉住她。 趁着阿莱点牌,聂清自作主张:“什么孔先生不孔先生,他是我弟,打小就给我开车办事,接送你只是顺路的事,可千万别多想。” 本来还能再推一推,可这句话一说,再推,倒显得阿莱自作多情。再一个,如果她以厉少愚的名义推,岂不让人觉得他小家子气、善妒? 待点完牌,她坐直起来,忘记看孔二太太的脸色,“好,我明天准时到。” 自这一局后,接连六七圈,战况都很胶着。 程幼宜节节败退,几乎输成个散财童子。都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她们这局开得大,把个程幼宜输急了眼,伤了身,一心要做大牌翻本。 一把烂牌提来提去,始终不见好,好容易把前头几张打成一色后,程幼宜丢一张五万,提出五七万挨在一起,满脸通红,激动地等待着。 孔亦如跟着打出五万,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堂子里拿牌,在面前一敲,声音响亮:“和了!” 阿莱看着不对,凑近片刻,不禁瞳孔放大,眼尾微动,这是什么名堂?诈胡了吧? “郑小姐,牌不对吗?”孔亦如问。 “我是清一色——” 孔二太太朗声笑道:“好容易胡个满牌,倒下来给我们看看。” 程幼宜把牌一推,牌面是对一,对二,对三,对四,七八九,五五七。 果然诈胡。 孔亦如连忙拍手叫好:“三家满没收到,现在该给我们三家满了。” 从云端跌至谷底,程幼宜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啊呀”一声,边数钱边问:“你看到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 阿莱知她不是小气的人,只是为满牌惋惜。把嘴巴一抿:“我没想明白为什么拆五万出去。” “打太久眼花了。”程幼宜付完钱,起身喊她:“还剩一些钱,你来打,我来看。” 阿莱一没实战过,二嫌打得大,跃跃欲试,要起不起。 程幼宜拉她:“快快快!输了算我的,赢了对半分。” 阿莱只得应下,刚一入座洗牌,想是程幼宜喝完水,声气猖狂起来:“三个打我一个,等下有你们好果子吃!她未婚夫可是央行的后起之秀,论算牌,你们谁算得过他?” 另外三方还没怎样,阿莱的脸已经红如滴血,一面摸牌一面想,他是他,我是我,算牌这事也不通过男女关系传播啊!就算能传播,这不是——还没发生关系吗! “幼宜说得好,做经济学问的人,如则韫、厉先生之流,论起打牌,肯定比我们这些人会打。” “嫂子,你少捧她的场了!则韫打牌厉害,他们结婚十几年,她都没学会呢。我看郑小姐斯斯,也不是爱打牌的人。” 为了捍卫尊严,程幼宜立即反驳:“不爱打和不会打是一回事,郑小姐一看就很会打!要是今晚能帮我翻本,我就聘她做我的御用军师。” “狗头军师?”聂清问。 三人齐笑,就连阿莱这位当事人,也忍不住笑。 程幼宜倚住椅子靠背,轻轻一拍她的肩膀:“别嬉皮笑脸的,严肃!” 阿莱“扑哧一声”,笑得更厉害了,加以拿到一手好牌,根本克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一个劲地笑。 三个牌场老手,并不把这两只喜形于色的菜鸟放在眼里,只管顺手打。 打来打去,阿莱很快自摸了,对对胡。 程幼宜顿时觉着阿莱是一员福将,将来出门打牌多带着她,大概少输许多。终于能在旁边安心坐下:“怎么样?我说郑小姐不差吧!” 聂清边数钱,边微笑:“果然不差。” 阿莱简直要被她们臊死,把钱放到面前,继续洗牌垒牌,沉默不语。 这场牌局持续到半夜十一点,另外两桌散场以后,女宾们三三两两起身离开,待屋里只剩下这一桌,程玉、许则韫、厉少愚和孔可澄进来找人,就站在各自阵营看着搓了两把。 许厉二人牌技高明,自然知道阿莱牌技生涩,胜在新手,手气红火,当下相视一笑,约下次上桌切磋。 散场后,点完钞票,程幼宜按照约定分给阿莱一半,足有一千多块,阿莱推拒一回,大方收下。 厉少愚见阿莱初战大捷,也暗暗在心里许她一个礼物,至于什么时候送,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