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白被将一军,非但不恼,反而噙起笑意:“愚兄生平就这一个爱好,三叔高不高兴也不要紧嘛!” 自嘲过后,把话头一转:“听说令尊要同日本人合作办厂,这可是件大事呀!时政敏感,贤弟也算身居要职,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自从进入央行任职,厉少愚是兢兢业业丝毫不敢越线。自认并无把柄可抓,何谈害怕?所以体面地答:“多谢许先生提醒,小弟一定多加小心。” 话音未落,许念白已将目光转向阿莱,佯作关切:“郑小姐脸色不大好,需不需要我帮你请个假?” 真想噎回去,但理智不许。 阿莱粉面含笑,轻声说:“不用。刚才用饭的时候看到些脏东西,一时倒胃,过会儿就好了。” 李小姐对号入座,扭过脸,不善地看着阿莱。攒足火力刚要开口,许念白却阴测测地盯她一眼。她会意,只得把话吞下。 许念白存着几分风度,丝毫不认为阿莱存心冒犯,仍然和和气气地同他们一道下楼,然后道别离开。 阿莱一拳打在棉花上,深恨自己不争气,连点嘴上功夫都没有。心里有气,懒得说话,埋着脑袋只管大步向前迈。 厉少愚推车紧随,思忖半晌,没头没脑地问:“回上海这么久,孔可澄没再找过你?财政部最近静得出奇,我心里总毛毛的,感觉要有大事发生。” “单独找我?没有过。”阿莱不懂其门道,百无聊赖地仰头看夜空,“连任太太都找不着他。” 厉少愚一怔,一股困惑陡然弥漫开来,再想问,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沉默下来。 阿莱更不必说。思绪断裂,回头望向他:“怎么想起来问他?” “刚才许念白的话提醒了我。”厉少愚把担忧和盘托出:“孔可澄要是利用家里的生意在我身上做章,丢工作是小,别的可难对付。” 按道理,国府不会无缘无故稽查经济,但若牵头之人姓孔,那就大不一样了。 阿莱不知该应什么,只是闷闷地向前走。忽而想起有一回谈话,随意地,实则有点盘问的意思:“程主任有心提拔你,你为什么不去?” 厉少愚笑,笑得心虚兼厚脸皮,“不是自己得来的,不要!” “少来这套!” “没啦,在银行干得好好的,没准儿熬熬资历,将来混个主任当当呢。” “真是这样?” 厉少愚担忧太多,失望太多,没法搭话。 晚风拂来,捎着几分萧瑟的冬意,钻过单薄的衣衫,把阿莱冻个措手不及。 “上车!” 厉少愚脱下外套,披到阿莱身上,长腿一跨骑上单车。上坡路,吭哧吭哧地踩。没一会儿,身子暖了,渗出一头细汗。 今天这些事,把阿莱累得萎顿不堪,在后座上,将双臂环在他腰间,上半身轻轻一靠,头脸贴至背心。 耳边是萧萧的风声,正是冷的时候,彼此体温交融,循环的暖意把四肢百骸都点。远远地,身后传来一首当红的曲子,音调悠扬,像他们走过的季节。 “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桃花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青春一去永不重逢” 阿莱的记忆漫成一片。 她不是第一回坐厉少愚的单车后座,早在留洋前就坐过了。 那年,厉少愚刚考上中学,穿无领黑中山装,系铜纽扣,戴大盖帽,初初退去稚气,生出一点少年模样。学堂离家不远,一日需得往返四次,他不乐意让人去接,所以购入一辆单车,和同窗结伴而行。 郑厉两家往来密切,偶尔礼拜天的时候,白灿之和向青韫结伴出游,带上孩子们逛公园。苏州大大小小的景,都在那几年间走了个遍。 有一天,厉少愚骑着单车跟她们一路,在一段上坡路停住,很显摆地:“阿莱上来,哥哥载你。” 阿莱走得累,两条小腿儿直转筋,又想去,又怕摔。抬眼看看车,再看看他,始终没应声。 厉少愚索性跳下车,在征得向青韫同意后,把阿莱抱上后座。在路上卖力地推单车,把妈妈们抛之脑后。 那把子力气没有白卖的道理。 扭脸问阿莱:“好不好玩?” 阿莱脚不沾地,死死抓住车座,睁着一对大眼睛乖乖点头。 “等你上中学,哥哥教你骑单车。” “好,谢谢哥哥。” 也算一诺千金。阿莱上中学那年,厉少愚用月钱给她买了一辆进口单车,教她骑,教得半会不会,在院子里摔个大跟头,磕
破点油皮。从此那辆车入了,再未重见天日。 后来在伦敦,仲尼教会她骑单车。 在那个晌晴薄日的午后,阿莱忽然长大了。 ——他不会忘了我的,他是我的哥哥呀! 他们太平凡,在这拥挤的人世间,简直活得不值一提。 单车骑进小弄堂,阿莱到家了,厉少愚也跟进去。不想虞沅君早已等在院里: “厉大哥,我有事想找阿莱看看,能让她先去我家坐会儿吗?”厉少愚不常在这里过夜,若非熬不住,她也不想打扰他们。 厉少愚把单车推到墙根,听她那声气,没准儿刚哭过一场,还是别拦着了。 “我帮何妈摘菜,你们说吧。”说话时与阿莱四目相对,都已猜到内情。 就这么着,阿莱心知肚明地跟她进门。 虞沅君和许念白相处时日不长,但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她还没得到想要的,已经付出最珍贵的,哪能这么吃暗亏?所以坐不住,要让阿莱给看看。 阿莱搂着她,先是安抚,再是把许念白一顿痛骂,最后连晚饭的事也一并告诉她。 这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我说怎么不搭理我,原来这么快就有别人了。”眼泪止不住,哭声呜呜咽咽,几乎充塞整个客厅。 “他本来就是浪子,你年纪轻轻,怎么玩得过他?” “我没想和他玩——我是真心的呀!”虞沅君没说谎,她是真心的,真心地想要拿住许念白,嫁进许家做富太太。感情么,有一些。 这场痛哭,为的是虚无的占有欲。 “真心?他对你有过真心?”阿莱难以置信。 虞沅君听了,开始细数许念白对她的真心。 “他好的时候,对我是真好。给我买吃买穿买首饰,眼睛都不眨一下。等闲时候也去接我放学,带我参加酒会什么的,别人说我是他女朋友,他从来不反驳要是他只想和我玩玩,为什么要带我去认识那么多的人?阿莱,你能不能帮我看看,他还喜欢我么?他到底想怎么处理我们的关系?” 劈劈啪啪说完一堆,虞沅君再不顾往日形象,吃准阿莱心软,要哭到她肯帮忙为止。 阿莱哪见过这阵仗?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同时把厉少愚的叮嘱抛之脑后,还不等她提,就义薄云天地要帮她讨个公道。 “你别哭了,我现在帮你看看。都说读明理,你怎么能看上他呢?仗着家里有几个钱,都不知道祸害多少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阿莱开始洗牌,想着头一个问题,随意地抽出三张。 圣杯骑士,星币六,宝剑八。 果然不出所料。 “你看你看,喜欢你,也不耽误喜欢别人。” 阿莱彻底明白厉少愚那番话,这副牌就是最好的佐证。 “如果你只想要他的钱,那放心好了,他以后还会给你花大把的钱。”阿莱没想到,自己已得罪她。还继续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算牌吗?也是这张骑士,这代表他没想过在你这里收心。” 稀里糊涂被识破,虞沅君脸热了,赶忙委屈嚎啕:“旁人这么想也就算了,连你也这么想。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算计?他镇日流连花丛,什么女人没见过?我一个无父无母的穷学生,非得疯了才觉得自己能占他的便宜。” 恼羞成怒,一把将阿莱推开,“你是知府小姐,我是平民丫头,我不配做你的朋友,更不配和你的朋友交朋友。出了这扇门,从明天起,你再别和我说话!” 厉少愚蹲在天井洗菜,听到屋里吵,立刻起身擦干手凑到门边,敲门打断:“要先喝点排骨汤吗?已经煲好了。” 虞沅君背过身,用衣袖狠狠抹一把眼泪。迎面是漆黑的夜,夜像宇宙中的黑洞,幽深凄寂,深不见底。她咬紧牙关,绝不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把计划对阿莱和盘托出。 她怕,怕阿莱不理解,更怕阿莱从此不要她。 阿莱愕然,面红耳赤地站着没动,半晌才反应过来:“对不起小虞,我没那个意思。”一听她委屈,哭得又可怜,阿莱什么也不想了,草草打发走厉少愚,再次拉她的手,诚心诚意地道歉。 二人心贴着心,虞沅君抽泣不语。 “你真的很爱他?”阿莱不明白。 虞沅君还是哭,阿莱又说:“别担心,你要是不想和他分手,那我礼拜一找他谈谈,也许会有转机。” “你怎么找他?”虞沅君佯作不解,抬起哭红的双眼。 “这你就别管了。” 阿莱自有一番计较,可没想到,虞
沅君那番计较,比她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