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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阿莱头一次深夜出门,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虽然怕却不能不去。她记得,厉少愚说“孔可澄想要她”,那这份“想”是她的底牌。只需稍微使些伎俩,就能变成切实的帮助。 忽然,她觉得自己心眼儿坏了,想不劳而获。 汽车驶出弄堂,穿梭在淮海路上,阿莱还是闷得慌,倚住车窗斜望脚尖。余光瞥见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手背爆着青筋,没夹烟,但有点抖,很不自在。 不由自主地,想起厉少愚。重逢那天,他们坐在车里,他只是把手掌摊开在她身前,从此,十指相扣,再没放开。 阿莱凄惶地想,说分开就分开?可真狠!委屈了,再也控制不住,扭脸看向孔可澄,愤怒地哭将起来:“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原来所有人都一样,感情受挫后,会哭,会闹,继而失去光彩,失去体面,开始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地抱怨。当初郑小姐突然消失,很长时间里,孔可澄也如此。许念白听得耳朵起茧子,恨死了他,骂他下贱,惦记别人的未婚妻——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惦记,眼看着就要得手,也算是苦尽甘来。 两个人,各自存着心思,都不敢轻易触碰对方的眼睛,生怕一不留神前功尽弃。 孔可澄作为过来人,真心地劝慰阿莱:“郑小姐别难过。少愚兄这么做有他的道理。分开是暂时的,你想想,到时候你把他给救出来,他能不对你感恩戴德?” 阿莱听见这话,心说她才不是挟恩求报的人。她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把厉少愚给救出来。感情不感情全是后话。 她没接言,顾着自说自话: “呵,我有什么错?我错就错在不该撺掇他来上海,让他追求理想追求自由。现在好了,人关进去,还没对他怎么样呢,已经要死不活的。该他的,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莽撞!” 接着轻声呢喃道: “我一辈子积德行善,去庙里上香点烛添香油,发大愿抄经,没有一件事是为了自己,遇见乞丐扔零钱,还给别人看牌指点迷津我也没做过坏事呀,为什么这么倒霉?” 最后恍然大悟了: “一定是因为我太好了!我爹是知府,我娘是翰林千金,我长得漂亮又会读,所以连老天都嫉妒,故意要给我使绊子,让我也受受搓磨。” 能听郑小姐说一箩筐话,且是真心话,孔可澄觉着自己三生有幸,要是话里少提几句厉少愚,那就更好了。面无表情地点头附和:“是,是。” 阿莱摇摇头,忽然嗤笑一声:“从小到大的情份,他说丢就丢,多潇洒啊!我可没他那么冷心冷情。我舍不得,我认输,等把他给救出来,我再对他撒娇耍赖,试试重归于好吧。” 孔可澄觉出不妙,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忍着没开口。 下一秒,阿莱把自己否定:“不行,我又没错,凭什么要低声下气地求他?他算哪根葱啊!将来有他后悔的时候!到那天,哪怕他跪下来求我,我也不要他!” 孔可澄心里七上八下,生怕打草惊蛇,悄悄地睨她一眼。想一出是一出,挺有意思。 刚消停两分钟,阿莱像被抽干心力,身子软塌塌地缩进座椅里。是条搁浅的鱼,嘴巴一张一合的: “我年纪不小了,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不会过日子,又懒又馋又不会劳动,除了回家啃爹娘做小姐,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出路?爹娘把我养到廿几岁,为我操碎心、铺好路,是我不听他们的话,才落到被人退婚的下场,我真是太不孝了!” “孔先生,我真害怕等我变老姑娘,爹娘会被人耻笑。” 没等她再说,孔可澄立刻接言:“有我,不用怕。大不了我娶你。” “孔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阿莱大受感动,失声痛哭,哭得头昏脑胀,四处抹泪,歪着身子沉沉睡去。 汽车在华懋饭店门前停下,见阿莱没有醒的意思,孔可澄也不喊她,而是把车窗紧闭,拉上窗帘遮光,再翻出备用毛昵大衣盖到她身上,停留片刻,便是静坐。他很清楚,她没把话听进去,一切还要慢慢来。 一觉睡到天亮。阿莱睁眼时,孔可澄坐在身旁睡得正香。车厢狭小,二人却各自倒向一边,好似有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孔现趴在前排,一夜没睡实在,听见动静就立刻睁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阿莱,人也是懵的,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回身喊道:“小爷,快醒醒!天都亮了!” 孔可澄梦见自己在家里,被老娘骂个狗血淋头。他想跑,正好有人喊,才得以从中脱身。猛地一睁眼,眼前半歪半斜的,腰板儿硬得犯疼,阿哟! 原来还在车里。 阿莱见他醒了,忙问:“我们

怎么都睡这儿了?” 孔可澄揉着太阳穴,打起哈欠:“我看你睡得香,没叫你。” “对不起,我太失礼了。”想到昨晚那场哭诉,阿莱刷地脸红透了,用手指一抹眼角,避过他的目光,“我请你过早吧。” “好。”孔可澄推开车门,下去边走边说:“我在这里有间包房,我们先上去刷牙洗脸再吃饭,待会儿我带你去修头发,然后挑晚宴要穿的裙子。” 阿莱有点抬不起头:“都听孔先生安排。” “没意见?” “没意见。” 孔可澄絮絮地:“这次宴会没什么客,都是家里人,你只管坐着吃饭,有什么话我来说。等晚宴结束后,你的事情我帮你办。” 阿莱存着几分疑虑,“不是说他的事很麻烦?你一个人能办好?” “不相信我?”孔可澄来劲了,越说越自满:“你也说啦,我姓孔,要把他放出来也许打一通电话就能做到。” “真的吗?”阿莱彻底糊涂了——说难的是他,说容易的也是他。 孔可澄掩着脸,故意凑到她耳畔:“假传圣旨。” ——其实呢,不是假传,他的话与圣旨无异。他是孔家长子长孙,人脉交情、偌大家业,将来全由他一人继承。在上海滩、北平城,他要弄死一个人,甭管来明的暗的,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孔可澄无奈地笑了——三十年来,他天天浸润在儒学里,到头学来的竟是小人做派。难受归难受,很快就被喜悦给压下去。 “万一被别人知道怎么办?”阿莱配合着他做戏。 “你说厉少愚是好人,我相信你。我就这么说呗。” 阿莱笑:“那好吧。”颔首跟他走上楼,一前一后地进门洗漱,洗完在门外轮流等。不过十来分钟,他们收拾妥当,走进街边一间小门面。 还没坐下,阿莱已经点好吃食。 孔可澄问:“早点有什么推荐?” “你喜欢甜点淡点?” “淡点,少甜。” “那吃面吧。浇头点爆鱼、爊鸡爊鹅、红白焖肉一类,素菜配点雪菜毛豆、甪直酱黄瓜或者洋姜。这些都是寻常能吃到的,秃黄油和三虾面我很喜欢,但是看时令。” 孔可澄一一记下,原来郑小姐爱吃面。顺势展开话题:“我们家里过早也吃面,不过就一种,老北京炸酱面。” 说起面条,阿莱有得说了:“两地的面不一样,南方的面是软的细的,北方的面条粗些,有嚼劲,造成差异的原因是面粉和放碱的比例。” “原来如此。”孔可澄觉着她厉害,懂得多就不说了,连面条都懂,说起来头头是道。索性对她笑:“既然郑小姐是行家,那麻烦你给我点一个吧。” “行,给你来一碗酸汤片儿川。”阿莱解释道:“这是杭州面,小麦面粉做的,爽口弹牙,口感有点像意大利面。” “那太好了。”孔可澄喜孜孜地:“礼尚往来,有机会我请你去北平吃炸酱面。” 阿莱一怔。小二端着托盘过来,放下一碟汤包,薄薄的皮里盈满汁水,鲜亮的,滚烫的,晶莹剔透的。她用筷子轻轻一戳,问:“你吃过这个吗?” “没,只吃过生煎。”孔可澄望着盘中流尽汁水的汤包,好像昨日涕泗横流的她,忽然笑了。 阿莱不明所以,自作主张:“那我给你点一份。” “别浪费,我吃不了那么多。” 孔可澄盯上阿莱盘里的。 “那下次吧。” 阿莱没有分享的意思,他也不好意思蛮缠。 小二端来片儿川,热气腾腾的,一屋里弥漫着烟火气,从未触过的香——原来柴米油盐,丝毫不逊于阳春白雪。 立刻就想和郑小姐结婚了。他要过日子,不用太讲究精致,晨起,换上外套出门去,在路边吃早点,中午回家吃好的,到了晚上,不修边幅,随意地闹。如此生活,再养一两个孩子,放养他们长大,高兴了带着玩玩儿,不高兴叫过来骂两句虽然平淡如水,但可绵延至地老天荒。 想得几乎入定。 阿莱打断他,催促着:“快吃吧,该放凉了。” 孔可澄抄起筷子,先挑出一筷面上浮起的酸菜,咸酸可口。接着开始吃面,果然是郑小姐说的那样爽口弹牙。 阿莱饿得慌,等不及汤包放凉,一个一个地戳破,夹放空的吃。又香又鲜,真不错,想分给厉少愚吃,他一定不吃,还得像上次那样逼着他。 “他那么爱干净,在牢里怎么过啊?” <

> “这么冷的天。牢里又冷又湿,他穿得那么单薄肯定会生病的。孔先生,我能给他送几件厚衣服进去吗?” “吃的也该送点,他是个讲究鬼,像这样小店里做的东西,他根本就不会吃。算了,在牢里还讲什么干净卫生,他既然不理我,那就自己熬着吧” 一顿絮叨,把孔可澄的胃口给败坏了,堂堂八尺男儿,克化不下半碗面。郑小姐不可爱,太磨人,片儿川也不好吃,像猪食。 孔可澄再也忍不住了,放下筷子正要发作,抬眼见那双泛着水色的眼睛,只能强把怒气化作绕指柔:“这些话,你会替你转达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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