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汽车急忙停在拒马阵外,许家夫妇从车里下来,一见着孩子,就加快了脚步。大暑的天,只跑过几米,两口子一身大汗。 许簇晃荡双腿,一边玩手,一边看地下的影子。 “猪女,好唔好哇?”许则韫抱着许簇,蹲跪在地上,一双眼在她身上量来量去,“阿莱姐姐哩?” 许簇见到爸妈,委屈害怕一起涌上心头,化作一股眼泪,她抬手臂抹眼睛,“我好,姐姐唔好,受着重伤啊。” 程幼宜见到孩子没事,悬着的心落了地,她没去问,单是由着那父女俩说话。走到陆刈麟面前,目光掠过帽檐,下面藏着一张痞气凌厉的方阔脸面,不见眼睛,轮廓与厉少愚相似,有型,有款。 看做派像流氓阿飞,但躺在那里,却由内而外地透着贵气,像她少时最好的一个朋友。 她自恃人脉广,但凡上海滩有名有姓的,没有几个不认识。可此时站定一看,这号人,当真就没见过。 “你好。”程幼宜问,“先生看着面生,请问贵姓?” 陆刈麟犹自摸手上齿痕,陡然从墨镜底下瞥见美人,立刻打起精神,不紧不慢地坐起来。取下墨镜,露出一双伏羲眼,含着笑意:“免贵姓陆,陆刈麟。” 程幼宜听过他的名讳,苏州的土皇帝,生意做得相当大,在□□中说一不二。何以厉少愚能劳动他来救人?真是个谜。 二人客套一番,她问道:“孩子说郑小姐重伤,他们人呢?我们带了医生护士过来,不知道是否把郑小姐带回家里养伤?” 许家父女俩不知在用粤语说些什么,唧唧呱呱,嘴没停过。 陆刈麟听得头疼,懒怠伺候他们,漫不经心地扫一眼,把手向后一指,“仓里,请便。” 数人进去,不一会儿,阿莱被担架抬出来,送上许家的车,厉少愚紧随其后,还是没回过神的样子。 许家人走完以后,陆刈麟搂着厉少愚的肩膀,神情沉重,“从今天起,你们是许家的救命恩人,该要的东西就要,不要怕人说你们挟恩图报。你记住,你不是为郑小姐,而是给程玉出头,从此树敌了。” 厉少愚灰头土脸,回头看他:“你说什么呢?我都没迈过部队的门槛。” 陆刈麟大吃一惊,然而庆幸一番:“那你在上海做什么?” “银行职员,你放心了吧?” “以后的路还很长,哪怕是银行职员,也有向上爬的机会。只要脸皮够厚,攀着程玉向上爬就对了!四十年后,凭你的学历,说不准升个行长当当。” 厉少愚心底涌出一股暖意,眼里闪过几分感激,“谢谢二哥,你真看得起我。” 陆刈麟拍着他的肩膀,望着他笑:“都白读了?” 厉少愚一摇头,立刻接言:“我现在把这帮人带回去交给他们,杜君松背后,就拜托二哥了。” 弟弟不嚷着从军了,从此没有生命危险,陆刈麟回去有话可回。况且,他有十足的信心,他弟弟就算在银行,照样能混出一片天,将来白家做生意要是缺钱,也就是他写张条子的事。 他深深一笑:“交给我做,稳妥。” 兄弟二人交谈一番,厉少愚就得去向程玉复命。陆刈麟望着他渐去的背影,打心底里觉得,他弟弟确实脱胎换骨了,不用扶,就能抖起来。 傍晚时分,厉少愚到许公馆探望阿莱。 夕阳斜洒,草地泛着丝丝缕缕的金光,他被仆从引进房间。程幼宜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看到他来,先是一惊,片刻后才敢正眼看他:“厉先生,请坐。” 厉少愚早已感知,程许两家人面对他的异常,但因事多繁杂,暂时无心追究。他道句多谢,也坐到床前看着阿莱——头上缠着一圈纱布,手臂已包扎好,脸上涂了消肿药水。眉目舒展,安静地,软洋洋地,陷在丝绸被面里,梦一定很甜很美。 不等他问,程幼宜主动说:“医生检查完,说郑小姐头部受过重击,不排除中度脑震荡的可能,手臂伤口很深,好在没有感染,但处理不及时,可能会留疤,脸上和膝盖手肘的伤最轻的,养几天就能好。” 厉少愚想象不出,她那完美的皮肤上留疤会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一定不会丑。因为那是勇敢搏斗而得的勋章。 饶是如此开解,他也像被人在心窝子上揍了一拳,又酸又痛,无法纾解。长吐一口气后,只是蹙起眉头,久久没有说话。 程幼宜安慰道:“厉先生,看到郑小姐这样我们也很揪心。不过请你不要担心,她很快就会醒,我们昨晚在程家所说的一切,全部都作数。” 厉少愚原本想过,在事情水落石出后,向程玉交上投名状,借力打力
扶摇直上,但见程幼宜有把他当奴才的嫌疑,他就决定再想想。 更何况,自初见许则韫起,他对他们的论调就不耐烦,好像,全世界就他们家有几个臭钱。 他浑身燥热,松了松领带,垂下脑袋,语调阴冷:“许太太,请你出去,我想静一静。” 碰了钉子,折了面子,程幼宜非但不脸热,反而舒一口气。因为厉少愚,实在和曾经将她折磨到求死不能的那个人,长得太像了。 她起身,在门外深望向他们,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 她们都不幸运。 她从外面轻轻带上门。 厉少愚听见声音,这才敢攥紧阿莱的手。他没有受伤,可心里就是有种锥心刺骨的疼痛挥之不去——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些伤,全部转移到他身上。 她的痛,她的苦,都由他来受。 絮絮叨叨不知多久,又有人敲门,这回来人不是程幼宜,是许则韫。 许则韫站在门外,看到他在光影里那副剪影,也有几分怯,心想明天得找龙华寺的大和尚来唱经做法祛晦气,万一真是“他”借尸还魂呢?他摇摇头,重新把思绪纠回正轨,无论如何得把厉少愚的来历弄清楚,否则连郑小姐也不能留在家里。 “厉先生,七点半了,请下楼和我们一起吃饭。” 厉少愚装聋作哑,懒得理他。 许则韫曾与他同病相怜,甚至更严重,能够理解他的痛楚。以为他伤心太过,就走进去,到他身边停住,“不要担心,郑小姐很快就会好。” 见他不识好歹,竟然逼近眼前,厉少愚默默翻个白眼:“我知道。” 空气里荡着尴尬,许则韫心直口快,不禁问道:“我们可是得罪了你厉先生?” 厉少愚放下手,很想回身给他一个大嘴巴,并且细细考量过,知道对方一定打不过他。然而三思以后,只好像下午那样忍住。 随即抬头正色道:“许先生,你自然没有得罪我。像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家,在上海滩是排不上号的,所以你和你太太觉得,只要许诺我重金酬谢,我就该笑脸相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许则韫忽然有点脸热,觉出昨夜那几句话的烫处。 他眼睫微微一颤,诚恳致歉:“对不起,昨夜我说的话有失考虑。郑小姐不求回报是她品德高尚,但我们感谢也是一种表态,这里没有半分轻视你们的意思,请不要误会。” 丁对丁,卯对卯地说出来后,厉少愚吃了一惊,没想到许家这两口子脾气还挺好。他没有欺负人的心,单是点头:“知道了。” 许则韫在旁边坐下,试试探探地问:“厉先生,你和郑小姐什么时候结婚?” “年底订,明年结。”厉少愚如实说。 “哦。”许则韫长长一声:“那我们倒能慢慢给你们挑礼物了。” “不用。”厉少愚一口回绝,直言说明:“你们家的事和政治上的事,她一点也不清楚,只要以后别让她再受无妄之灾就好了。” 许则韫会意,点头做保:“那是自然,郑小姐的恩情我们已是无可回报,往后哪敢。” 厉少愚想赶人,但顾忌是在别人家里,一直忍着没有发作,继续沉默。 许则韫好奇到抓心挠肝,也不嫌臊得慌,就接着八卦:“你看上去比郑小姐要大,但又无工作经验,年龄真是成谜。” 厉少愚打发道:“二十七。” 许则韫彻底放了心,恨不能立刻跳下楼宣布喜讯,因为“他”要是活着,今年才刚四十出头,绝生不出二十七岁的儿子。 “二十七岁,能有如此魄力,真是年轻有为。”胡乱夸上一句,许则韫还问:“如此说来,你和郑小姐是青梅竹马咯?” 厉少愚敷衍点头。 许则韫不问了,改关怀他:“既然你想陪着郑小姐,那我吩咐人给你送饭。” 厉少愚不想待在许家,立刻起身说:“多谢许先生美意,但我有要事在身,马上要走。”说着拿起外衣和他一起下楼,与许家几人作别。 连轴转了一天一夜,厉少愚身体上早已疲惫不堪,然而精神上亢奋不已,半分困意也没有。在办公室里简单刨过几口饭,顾不上洗漱,就去漕河泾监狱,同狱警打过招呼,要去提人审问。 讯问室里,厉少愚坐在长木凳上,一手撑着腿,一手夹烟支着额头,火星在昏暗的空间里忽明忽灭,一如顶上那盏电灯。 他靠着木桌,桌上放一封信,随后起身,把信拿到刑架上那铁锁加身的人犯面前:“想好了吗?我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