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原野静寂,四周悄然裹带着稀薄的白色雾气。肖明树动了动坐了一夜有些麻木的身体,看到小小的人儿正躲在自己外套下酣睡着。 眼前所见的身体皮肤泛着紫青,手指指甲盖和软肉生生分离脱落,脸上还挂着泪痕,谁看到都会心疼吧。 肖明树叹息一声,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把她唤醒:“起床了。” 小女孩动了动手指,似乎很疲倦。 肖明树把两侧用来遮掩的麦秸向外推去,走出桥洞观察四周,无任何异象。 弯腰悄悄抱起她瘦弱的身体,肖明树向着刚才看见的远处的村落走去。 得先问问公安局在哪儿。 没等走到村子,在田野土路旁就遇上了早早出来劳作的一对夫妇。 “叔叔,请问咱这儿最近的公安局往哪儿走啊。” 戴着草帽的男人直起身来,还没等他说话,热心的大娘就嚷道:“沿着这条路走到前边砖路上往左走个二里路,过了桥再走个二三里。” “好嘞好嘞,谢谢您。”肖明树抱着徐俟清微微弯腰表示谢意。 而怀中的小女孩只觉得怀抱安稳清香,纵使步伐有些颠簸,她依旧不想睁开眼睛。她怕一切是一场幻觉,怕睁开眼眼前依旧会是那潮湿阴暗的地下室。 肖明树按照指引走了半路,感觉怀里人好像醒了,于是轻轻叫道:“醒了吗,皓皓?” 听到和昨日一样沉稳的声音,徐俟清才确信她真的已经逃出来了,撩开外套的一个角向外看。 看到女孩脆生生又充满依赖的目光,肖明树笑了笑,“再睡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到了。” “我醒了,”徐俟清担心他的胳膊会累,“我下来自己走就可以了。”她转了转脚腕,真的没有昨天痛了。 肖明树点点头把她放下来,他的胳膊确实有些酸了。 正欲迈步时一只小手伸过来,避开了他划出伤痕的食指,牵住了他的手指和无名指。肖明树又没忍住摸了摸这个可爱的小家伙的头发,被小小人儿依赖的感觉,有些得意呢。 两人又慢慢走了好一阵儿,才终于看到远处“怀临派出所”几个大字。站在派出所门前,肖明树蹲下身,认真地对小人儿说:“不要害怕,有我在这儿呢。我们进去让警察叔叔把坏蛋抓住,然后你就能回家了。” 回家? 徐俟清摇了摇头,她想到曾听见他们说过,是爸爸把她卖给他们的。 她紧紧攥住了肖明树的手,想把他往后拉。她不要再回家。 “不要。”她语气微弱。 肖明树正想听听她讲原因的时候,门口值班的警察看到身上有伤的徐俟清时,忙出来询问他什么情况。 “这个小女孩被人贩子拐到三溪村了,昨天我路过听到屋子里有声音就翻墙把她救了出来。被人贩子发现后,我们坐渡船逃到了这里。”肖明树三言两语把事态解释清楚。 “三溪村哪一家?”民警忙问道。 “最西北边一户,旁边一片长草的荒地,地里还有没烧完的罂粟杆。男的长什么样我没看清,应该有一米八。”肖明树一一叙述着,不能让他们跑了。 “对了,那男的骑着一辆摩托车追的我们,好像是红色的车子。”他又补充道。 “好。你们先在这儿,我们马上去。”民警把他俩带到厅里坐着,打了几个电话后,又和同事交代给他们做笔录,自己带着几个人出警。 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女警走过来,递给呆呆坐着的徐俟清已经撕好包装袋的面包,“先垫垫,待会儿姐姐带你去我们食堂。” 徐俟清看向肖明树,他点点头后她才接过来慢吞吞吃着。 “这么乖啊。”姐姐小心牵起她的右手,心疼着感叹。看着胳膊上这一块儿那一块儿的瘀痕,想个还需要做个伤情鉴定。 “哥哥你过来一下吧。” 肖明树看了看向他招了招手的女警,意识到是在喊自己。 “好。”肖明树随她进到另一个房间,走到徐俟清身旁时握了下她的小手,眨眨眼,“我去那边一下啊。” 女警看了看面前站着的男生,虽气质稳重但眉宇间还是有些稚气,便问:“你还没满18岁吧?需要监护人来一趟,你父母电话多少?” 肖明树报出一串数字,她按下按键把电话递给他,示意他先和家里说明情况。电话那边传来稍显得有些冷淡的声音,是肖明树的父亲,“谁?” “爸,是我。”肖明树早已习惯他的冷漠,即使自己一夜无音讯。 “小树啊,你现在在哪儿啊,昨晚接到你堂
叔电话,说你不见了我们都找疯了,就说马上报案呢。”母亲夺过来电话,激动紧张到声音颤抖。 “我没事儿,从人贩子那儿救了个小女孩,现在在怀临派出所呢需要做笔录,你们来一下吧。” 母亲絮絮叨叨的询问和嘱咐被电话那边的另一人打断,随后电话断了。 一小时后,一辆白色大众在路旁停下。肖明景摘下墨镜从车窗探出头来,“小树。”他叫了一声站在门口的肖明树。 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从车上下来,步履匆匆跑过来抱住他,关切问道:“没受伤吧?” 肖明树回抱住她,“没有没有。”把被小女孩的指甲划伤的右手食指蜷起来。 这点小伤被她看见肯定又会大惊小怪。 他又往车后看了看,身着黑色西装的肖明景缓步走过来,说:“别看了,爸在开会,不赶过来了。” “好。”不掩失落。 “难过什么啊,我这儿刚拍完婚纱照听到妈打过来的电话,马上把你嫂子送回去就过来了,对你不错吧。” 肖明树这才笑笑回应他。 三人一起走进办公厅。一个男警径直走过来兴奋地问肖明景:“您就是肖明景警官吧,青年警察比武大赛上打败了我们派出所的王牌。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 肖明景和他握手,“哪里哪里,不过是侥幸。” “那这位是?”男警目光转向肖明树。 “哦,是我弟弟。”肖明景笑着回答。 “怪不得呢,自己都还没成年就敢从人贩子家里把小女孩救出来。这和肖警官您当年冲进火灾现场救出受害人如出一辙啊。” 肖明景知道他实际不过是在恭维肖平梁罢了,但自己却分毫不掩饰对弟弟的赞赏,“是做得不错。人贩子抓到了吗?” 男警这才回到正题上:“目前还没有消息。” “行,那先做笔录吧。”肖明景跟到自己家一样领着弟弟往候问室走。 肖母则一眼就看到了瑟缩坐在椅子上的徐俟清,走了几步在她面前停下:“你就是那个小家伙呀。”柔软的手慢慢抚了抚她的面颊。 徐俟清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女人,一缕发丝垂顺在耳边,是极温柔和善的面相。和她的妈妈长得很像呢,她想扑进她的怀里。 女人似乎了解她所想,真的把她抱进了怀中,手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肖明树做完笔录出来后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他询问刚才那个男警:“那如果犯人跑了没有抓到,她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她会被送到哪里呢?” 警察转过身来问徐俟清:“还记得家在哪里吗?父母叫什么名字?” “三里村。爸爸叫阿德。”徐俟清下意识说出一些自己还记得的信息,但口齿有些含混。 “我们国家得有上万个山里村,得有一亿个叫阿德的。”民警夸张道,又摇摇头:“说不一定呢,如果父母也在找她的话就好办些。如果父母没报案的话” 看着一直盯着他的徐俟清,他不忍心再往下说了,只又安慰着说:“咱们县有专门的福利院,没找到父母的话民政部门会先送到县福利院住下的。” 我们可以领养她吗?肖明树差点吐出这样愚蠢的话。 她和他的关系,如今不过是经历了一场逃亡的萍水相逢罢了。他没有立场和资格去说这样的话。 哥哥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我们该回去了。” “再等等吧,等到晚上把犯人抓回来问到她家在哪里我再回去。”肖明树看着母亲怀里的小人儿似乎正在朝这边看,终究是不忍心现在就离开。 肖明景抬腕看了看表,“我下午所里还有一个会,现在得赶回去。妈你先和我一块儿回吧。”他知道弟弟同父亲一样是一个固执且无法说服的人。 “我和你弟弟一块儿等。”唐龄容把包放好,也坐定了。 “妈,其他人的车你又不是没坐过,每次都要晕车,跟我一块儿回去吧。”肖明景对着弟弟使了个眼神。 肖明树也赶紧劝道:“是啊妈,我晚上就回去了。” 唐龄容想起上次几乎把五脏六腑吐出来的经历,还是听从了两个儿子的建议。 “那我们先走了啊,你今晚回来。”她拍了拍肖明树的手背殷殷嘱咐道,“路上小心。” 肖明树连连点头。 装容整肃的肖明景又走过来抬起手,把肖明树戴歪的白色头带理正,“刚给你买的头带还没几天就给霍成这个样子了。” 这位
年轻的警官又弯下腰对着徐俟清说:“再见呀小姑娘。” 徐俟清也半懵懂地跟着挥了挥手。 肖明树目送二人驾车离开,转过身来在徐俟清面前蹲下身:“皓皓,身上还有哪里疼吗?待会儿那个姐姐会带你到医院看看的。” “你不去吗?”她已然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不,不是稻草,是她从山岭重掩的故乡被拐来到阔川平原所遇见的,属于插画上的“参天的白杨”。 徐俟清问:“哥哥你不去吗?” 肖明树看她小小的人儿却眉眼紧皱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食指勾起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应道:“去,和你一起。” “嗯。”她面上倒也没流露出惊喜的神色,脸色有些苍白。 在食堂吃过午饭后,肖明树陪着徐俟清一块儿坐着警车去了医院。 伤情鉴定很快出来了:指甲脱落甲床暴露,肋骨一处陈旧性骨折、右脚腕软组织损伤,后背和肚子多处淤青,还有中度贫血。 多数已是几个月的旧疴了,但这样的身体状况需要住院好好观察调养。 连医生也惊诧于这个小女孩的沉默,这些伤痛她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肖明树看向她的右脚,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脚踝鼓起了个包。 “疼吗?”有些自责的语气。 徐俟清还是摇了摇头:“不疼。” 此时已是傍晚四点了,女警过来对他说:“你可以先回去了,我先去带她办住院手续。” 昨天这个时候他们才刚相遇,如今就要再分离。 肖明树再次蹲下身,和小小的徐俟清身高视线齐平,向她伸出了双臂,说:“哥哥先走啦,之后再来医院看你。” 之后,这个之后是几天呢徐俟清不明白。她没有扑进肖明树的怀抱,而是抬起他受了一处小伤的右手,轻轻呼了呼。 然后朝他招手:“再见。”笑容灿烂得令人心疼。 “等着我。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肖明树蹲下的身形,仿如稳实的山脉。 夕日斜落,行道两旁白杨树郁郁青青。少年的身形与树成映朝远处退着。徐俟清用目光送他至视线被路途阻绝。 她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一年。直到2016年,她才再等来她的平原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