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可澄用油纸包着一块驴打滚,一口下去,内馅是红豆沙,外裹一层黄豆粉,稍微沾点红糖,百般香甜软烂,车里被气味填满。 阿莱一张莹白的脸,经过寒风吹刮,变得红扑扑的,且是眼含怒气。孔可澄见状,忙把东西一裹塞到孔现手里。关切道: “冷吗?怎么这样下来?” 从前座拿过备用粗花呢大衣,给她披上。一边用丝巾擦嘴一边说: “他的事不都解决了么,怎么还跟你不依不饶的” “就这么着吧,我才懒得伺候他,一天到晚净发疯。” “学者嘛,读得多容易认死理,加以眼下多少师友学生关注着他呢,脾气变坏也正常。” “反正我不奉陪!”阿莱假意发牢骚,要他不防备,“一时好一时坏,谁爱哄谁哄去。” “那咱们不提他。” 千载难逢的机会,孔可澄看阿莱,看得眼睛都直了,把提前预备好的糕点递去, “饿没有?吃口糕点先垫垫。今晚想吃什么?我请。” 阿莱只顾裹紧大衣御寒:“随便吃点,一天好心情都被他给败坏了。” 孔现恰时接言: “小爷说郑小姐口味清淡,不如尝尝广东菜,这附近就有家老字号。” 他们是奶兄弟,但他忠心的对象从来不是孔可澄,而是顶头那两位。至于礼待郑小姐,只为套近乎听口风。要保全位置,先得扶小爷上位。做“双面”,说得轻巧,真做起来哪那么简单?小爷不精,郑小姐可精着呢! “天寒地冻,正好喝点汤水补养身子。”阿莱心不在此,喜得顺水推舟。 孔可澄只看得见“表”,看不见“里”,自然是高兴的,从未如此顺利地邀请过郑小姐用一餐饭,暂时按耐住,不试探,用许念白转移话题。 这小虞是个钱串子,打从勾搭许念白那天起,图的就不是情爱忠贞,而是名分。自古以来,正经人家最看重血缘、排行,其次才是能力,一家兄弟几个闹到分家,长子长孙永远拿最多。攀上他,依附他,这两着走得高。 见阿莱入神,还侃侃而谈呢。许念白也不是善茬,十七岁开始,仗着家大业大皮相上佳便四处猎艳,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凭小虞一人,万万拿不下他。只是赶巧,家里催得急,小虞样貌年纪全合适,索性自己做主,以免将来被联姻限制。反正谁也不图情,两个人一拍即合,就此定下半生。 “他过年带虞小姐去见许三叔,要是过关就求婚。虞小姐独居好几年,她年纪不大呀,家人亲戚呢?认识这么久从没听她提起,难道一点不关系她的婚事?许家是世家大族,人际复杂,要是没人撑腰,将来嫁过去容易挨欺负。” 阿莱想起厉少愚那些话,果然又中。心思沉沉地: “她的私事不该我说,等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既然他们已经决定订婚,那我提前备好礼物就是。”话到此处,免不得追问:“哎,我怎么记得前不久许先生还和李小姐约会呢?” ——约会?说得真明。 他喜欢集邮,各式各样各行各业的女人,他要,就一定得手,管她背后是谁。 李小姐也是一张邮票,被陆刈麟在最好的时候盖过章,算是限量,比寻常票子更可贵。许念白费尽心机拥有她的那一刻,终于觉得出头了。但这不会是他集邮册的最后一张,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本。 阿莱有点火,满脸不屑: “这样的男人,给多少钱我也不嫁。” 但觉要引火烧身,孔可澄连忙岔开话题,问起郑叔衡的喜好: “你爹喜欢什么东西?你给我支支招。年后我要替我爹去参加他老人家的寿宴,总得留个好印象。” “你给他的印象已经够好啦!” “那更该再卖力表现——” “为什么?” 阿莱明知故问,给他说的机会。 郑叔衡可不是好收买的,上回三位长辈闲聊,被孔可澄听去半截。他自大学毕业回上海后,瞒着家里养了个外室,林小寒,虽是戏班子养大的,成名后接待过贵客,但跟他的时候还是个雏儿,没如何见过世面,置间宅子,给点零花,便一心伺候他,从没闹过幺蛾子。 晃眼已过七年,孔可澄去得越来越少,但小寒没变,仍是痴心等他,若有一日等到了,就殷勤体贴地伺候。来来去去,到底有些感情。 他贪啊,想享齐人之福,早拿过主意,哪怕将来娶到阿莱,不到万不得已,也绝不会放弃小寒。反正她爹说过,男人么,眠花宿柳很正常。 他想做个正常男人。
“——郑小姐,你还记得上次醉酒后说的话吗?” 阿莱不明所以: “说了好多,你想问哪一句?” 孔可澄酝酿片刻,试探道: “怕自己嫁不出去,要我娶你。” 一双眼直溜溜地看她,不放过任何表情。 阿莱蓦地两颊绯红,看来真是记不清了。 孔可澄道:“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孔先生,我那几天过得实在太糟心了,不管说过什么话都请你别当真。不过我和他要退婚,从此是自由身,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学学现在的年轻人约会看电影逛公园,或者只是聊天。” 一壁说,面色一壁恢复如常,神情一派真诚,把孔可澄给哄住了,以为她真心给他机会。 孔可澄问:“那咱们吃完饭去做什么?” “听你安排。” “先去买身衣服,这件你穿着太大,漏风。吃完就照你说的逛公园看电影。” “好。” 孔现真替自家小爷捏一把汗,刚才情况未明,居然就敢那样单刀直入,也亏得郑小姐堵话堵得快,否则他们自定终身,自己回去可怎么交差! 汽车停在玉芝兰门口,古色古香的一家店,小二戴瓜皮帽,穿黑长袍,肩头搭一条白巾子,站在正门虾腰引客。 见人来,高声吆喝:“贵客二位,楼上请!” 民国以后,略有规模的商铺酒楼都接上电线以电灯照明,玉芝兰不一样,仍沿用旧式,用高达六尺的黄花梨木做烛树,枝枝杈杈全点白蜡,一树一树,烛光相叠,填得楼内亮如白昼,温暖如春。 ——若是厉少愚见识过,岂非要在此地安家?他最喜欢鼓捣亮晶晶、水灵灵、暖烘烘的东西,把家里弄得像鸟窝。 两个人,常用珍珠做的手铐脚镣,玩一些新把戏,有时候还有项圈,正中间鸽子蛋那么大的东珠,正好含进嘴里 外人以为厉少愚斯有礼,但他也有粗暴下流那一面。唯有阿莱见过。 入座以后,小二端上两碗五指毛桃汤暖身,同时介绍店里吃食,盐焗鸡、脆皮烧鹅、清蒸鲈鱼、五柳炸蛋、腊味煲仔饭、莲藕蒸肉蛋、香芋蒸排骨,全是粤地常上桌的家常菜,清淡可口。另有靓汤十来样,海带老鸭汤、香菇炖鸡汤、黄豆炖猪蹄、黄精枸杞牛尾汤最为滋养身子。 “你来点吧。” “有荤有素有汤有特色小吃,各来两三样你们这的招牌菜。” 孔可澄也无心点菜。好不容易和她吃顿饭,她却心不在焉,保不齐又在想厉少愚呢。想不通,他怎么有那么好的运气,郑进士偏偏认得大伯,偏偏跟大伯那么要好,要是换个人来,保准熬也把他熬死。 正自想着,楼下上来一个苏帮美人,挽一把髻,一张脸光生洁净,裹一件及腿白狐裘,领口外翻着,玉色的脖颈裸露在空气中,沿下而去,黑缎蕾丝旗袍紧紧裹藏她满身的风光。 目光从孔可澄移到阿莱,像是撞破秘密,一时愣住了,还未来得及掩饰心绪,已端出风情万种的艳光,势要将这位“少奶奶”比下去。 阿莱垂着眼,拿指尖在桌面划动,太专心,没注意身旁这对偶然相逢的“爱侣”,她回味着和厉少愚的一切,酸甜苦辣咸,一样缺不得——全是爱情调味剂。 孔可澄使眼色要她走,小寒只做未见,接着往桌前一站。 阿莱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刚好是美人,千娇百媚的美人,是谁呢? 孔可澄生怕尴尬,介绍道:“郑小姐,这是头几年在凌霄大舞台当红的坤旦,林小寒林老板,那年头一票难求,比买小姐的演出票还难。” 阿莱回神,讶异地与她握手。但觉目光不善,一心要打量什么,却作不经意地左看右看,其实已是一种冒犯。收回手,说: “我听说过你。” “只是听说?” 未到能够欣赏国粹的年纪,阿莱道: “抱歉,我没听过戏。” “近几年上海不大时兴听戏了,都去看百乐门的歌舞表演。那个小姐我有过一面之缘,敬业呀,演什么像什么。” “是,要是有人投资她演电影就好了。” “小姐说得对。唔,真抱歉,忘记小姐贵姓了。”故意地学她说话。 阿莱答:“免贵姓郑。”说完方发现这是个下马威,到底太嫩,当即面色一沉,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