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收拾完楼上卧房,下楼端张矮凳坐到门口,望定天井里郁郁葱葱的花草,幽幽地发呆。 已是下午一点,她水米未进,肚子不争气地乱叫,本想去隔壁讨杯水喝,却见房门紧闭,没人在家。院里灶台积了灰,压根儿没有过开火的痕迹,所以思来想去,顶好是出门解决“食”的问题。 出门以前,她揣好花销,脱下手镯和余下千元巨款藏进藤箱夹层,锁好后放进衣柜顶上,这才放心出门觅食。 路过一家小店面,阿莱看见案台上的浇头较为新奇,便走进去点上一碗酸菜牛蛙面,边吃边思索起来。 那楼里空空如也,除一张席梦思床、一个红木大衣柜,就只有两条木板凳。趁兜里还有钱,得先置办些家具出来,梳妆镜,桌椅板凳沙发茶几之类,还有生活用品,床单被罩,杯盆碗盏水壶之类。 等安顿下来,找到稳定工作,再给爹娘写信道明情况,至于找厉少愚一事,权且不着急。 被婚约束缚太久,他们都需要抓紧成婚前的日子,享受该享受的,做自己想做的,至于各自流浪后感情是否变质、破裂,全都要看造化。 她吃完最后一口面,心想这半年光阴真不得了——分别七年后,他们没用语言表白心意,但各自心里揣着一块明镜,顺应家庭,对外公布订婚讯息。 然后呢,先是他被自己撺掇跑了,紧接着,自己也追随他的脚步离开家庭,来到陌生城市,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他。 这一切的一切,原可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解决,但他们各有私心,就为那一点私心,都踏上这条不知前途的路。 她放下碗筷,昂首挺胸走到街上,当阳光洒到身上的时候,新生活也随之到来。 此后十来日,阿莱照着清单,陆陆续续往家里搬东西,直到纸上名目一一划去,才把物品置办齐全,而后又找个老妈子来打扫卫生。待老妈子离去以后,她独自站在门口欣赏成果,不禁生出一阵满足,觉得此处真正是她的窝了。 六点一过,旧房客回来了。 她是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小头小脸,梳两条麻花辫,穿着深蓝全开襟一片式旗袍,外披米白粗花昵披肩,脚上是一双米白色玛丽珍鞋,手中提一个竹编食盒,满身精致温婉的学生气。 院里开着电灯,但昏暗过头,阿莱并不能看清她的样貌。 她慢慢走进天井,和阿莱打照面时轻轻一点头,然后柔声说:“你好。” 阿莱没成想她如此友好,忙伸手回一句:“你好。”接着寒暄道:“我叫郑予莱,是新搬来的房客。听说你住这里很久了,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和阿莱握了手,“虞沅君。” 阿莱口中默念一遍,真是个好名字。于是又问:“哪几个字?” “平安无虞的虞,沅江的沅,君子的君。” “真好听,化人起的名。” 两个人站在门口闲聊一回,各自回家紧闭房门。 这一旬里,虞沅君对阿莱也很好奇。 听房东说她独身,但看模样岁数起码二十岁往上,该结婚了,且有些小姐做派,从不做饭洗衣不说,还不断地买东西。一时好奇,虞沅君就趴窗户看了眼她买的东西,同时暗地里算过一笔小帐,知道她近来花销不小,起码一千块,一定是财力雄厚才敢如此。 虞沅君出身商人家庭,打小住花园洋房,上外国学校,好日子过了十四年,家里却不知她爹在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四年前,她爹心脏病发去世,消息一传出去,虞公馆立马被各路人马围堵起来,在两天之内掏了个精光。她娘辛劳操持一场,好容易打发完债主,临了临了,得了脑梗,撒手西去。 树倒猢狲散,那些往日万不肯离家半步的兄弟姐妹兼姨太太们,一夜之间各自收拾细软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十四岁的虞沅君独自在家。 后来舅爹上门帮她料理她娘的后事,没捞到半分油水,看她年纪小,恐怕守不住这偌大的虞公馆,思来想去,索性做主把房子一卖,从中抽出几分好处,再把剩下的钱给她,放任她出来自生自灭。 虞沅君过过好日子,且是顶好的日子,所以后来落了难吃了苦,心底就满藏着不甘,卯足了劲要重新回到上流社会。 她那股劲用得对,前年高考考上震旦英系,成绩一直遥遥领先。今日陡然认识新邻居,且知道她留洋多年,虽然她们还未深入了解,但对她无端就生出几分亲切,简直想认她做好朋友。 阿莱和虞沅君浅谈辙止,听说她还在上大学,独自居住在此多年,就暗暗地想:“真厉害,小小年纪就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殊不知虞沅君这井井有条,是建立在突
如其来的苦难之上。 和她相比,阿莱像被养在玻璃罩里的娇花,见过风雨,但未经过风雨。 廿二年安逸生活,养不出雄心壮志。阿莱是有韧性而无争心,信奉知足常乐,生活水准再低一些也无不可,至少还能得过且过。 如今“衣”“食”“住”的问题已得解决,只剩一个“行”。 这一片地段繁华,乘坐电车方便,出巷子就有。但阿莱午后路过百货商场,透过玻璃橱窗看见一辆最新款米黄色的五旗牌脚踏车,一时冲动,闯进店里买下。 骑车上路,衣袂被微风吹起,阿莱享受着阳光、微风以及路人的瞩目,欢欢喜喜地回到家,极其珍重地把车停进客厅里,拿块沾水的小碎布擦了又擦,直至其铮光瓦亮。 睡觉前,她想起百货楼里的招聘启事,楼上报社在招记者,要求要会洋会写章,便想买台打字机,写篇稿子去应聘。然而打字机同脚踏车一样,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价格昂贵,所以她从床上坐起来数钱,数来数去,也不过两百块。 阿莱一刹那慌了神,想是自己把钱搞丢了,要么被偷了。想到半夜仍无头绪,直到被床头柜上那盏蓝紫藤蒂芙尼全铜台灯晃花眼的时候,她的眼角微微地湿润了。 翌日八点,阿莱自然醒。 昨夜抱着被子悔恨一场,令她险些失眠,今早起床想到囊中羞涩,也没心思洗漱打扮,穿着睡衣便坐楼下入定。 虞沅君起个大早,提着食盒去买早点。一下楼就被吓一跳——阿莱蓬头垢面,穿着灰粉旧式丝绸睡衣坐在门口,像丢了魂儿一样,打招呼也不理人。 她没多想也没多心,回来时还多带了一份早点。 她凑到阿莱面前,把食盒和报纸放到天井沿子的石桌上,然后用手掌在阿莱面前晃了两下,“开饭啦!” 阿莱回过神,看到眼前这圆脸圆眼睛的漂亮妹妹,不禁一愣,捂着嘴问:“你没去上课?” “今天礼拜天。”虞沅君见她回魂,转身进屋里拉出一张椅子在石桌前放下,边开食盒边说:“一夜不见,你怎么这么憔悴?” 阿莱起身耸耸肩,大为悔恨道:“一夕之间,我发现自己失去了混吃等死的资格。” 此言踩中虞沅君痛点,忆起过往,她霎时明白过来,阿莱把钱花完了。她摆好早点坐下,面色如常,“那你应该找份工作。” “是呢。”阿莱应着,在卫生间里极快地洗漱了,擦干脸才出来:“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工作。” 她走过去,看见石桌上摆着一碟生煎包,两碗咸豆花,两碗咸豆浆,都还热呼呼的,香气顺着飘进鼻子,勾得她嘴馋。 虞沅君知道她干不了脏活累活,叫她先坐下吃饭,然后合计道:“以你的学历,应聘个记者或者高中大学老师都不成问题,但这些工作需要门路,咱们这仨瓜俩枣的肯定走不动。” 阿莱深以为然,喝了两口豆浆,拿起桌上的报纸,“你觉得我能写新闻吗?” 虞沅君端着豆花对她点头:“能啊。”接着放下碗,翻过她手上的报纸:“这上面有时候会登些洋行、百货商场一类的招聘消息,待遇都不错,你可以多找找看。” 报纸放在桌上,两个姑娘早点也不吃了,四只眼睛一格一格地搜寻招聘信息,不料真在尾页看到两则:一则是许公馆招家庭教师,要求大学毕业、英流利,薪资面谈;二则是晶报招聘记者,要求相同,需要试稿,月薪三十。 阿莱双眼放光,扭脸问道:“许公馆是?” 虞沅君的小脑袋里有上流社会数不尽的讯息,当下整合一番,对她解释:“广东商会的会长,叫许则韫,附近那栋百货大楼就是他的,据说是做海运发家,跟政界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这么厉害?那薪水一定不少。” “你逛街的时候没看见么?他们楼上招聘会计,一个月四十块钱。” 阿莱吃了一惊,“那政界又是怎么说?” 虞沅君知她爱看时政新闻,没想到真是只看新闻,所以问她:“你不知道他是程玉的妹夫?” 阿莱本在两则启事中摇摆不定,当下听到这句,立刻决定得去许家面试。万一面上,起码有三大好处:一是从此不愁生计;二是说不准有幸能面见英雄;三是可以暗中打探厉少愚的消息。 匆忙用完早饭,郑虞二人拿着报纸上了虞家二楼,对着号码拨过去,跟许家的人约好明早十点过去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