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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下午一点,日头正毒。 怡和码头有货轮靠岸,漕帮伙计一肩一肩扛着麻袋木箱往仓里放。白家今日有货到港,是从境外走私的小半船烟土及几样紧俏西药,卸货暂时放到一二号仓。前几日也有一批货,运的生活用品,现放在三号仓,由杜君华代为看管。 陆杜二人是旧识,来前通过电话,要进仓验货。 汽车在三号仓外停下,大门前摆着几道拒马,两边是麻袋堆砌的战壕,几个穿白汗衫的汉子在拒马阵后面,或站或坐,一起叉牌。 陆厉方三人下车,仓门开,杜君华从侧门出来,笑脸相迎,“啊呀”一声,躬身伸手:“陆先生请,东西都在里边,等您验过就让兄弟们搬过去。” 按道上规矩,除陆刈麟外不得有外人随行,厉少愚心焦如焚,却只能和方杭留守门外,同几车保镖一起严阵以待。 陆刈麟肩宽腰细,一双腿又直又长,身着深蓝贡缎长衫,戴一顶绒面黑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墨镜,不露声色,颇具神秘色彩。杜君华为他领路,刚一进门,他忽然一笑:“听说杜先生昨天又干一票大的。” 能被陆刈麟称一句先生,在道上算是了不得的事。 杜君华与他接触数次,从未受过这待遇,此时不免有些局促,“这是哪里话?我们不过讨口饭吃。真干大的,还得看你陆先生。” 陆刈麟揶揄道:“你先生胆大包天,连许家的孩子也敢绑。听说一起绑来的还有个什么家庭教师,怎么样?” 杜君松觉得晦气死了,把缠起纱布的手抬起来,骂骂咧咧的:“那就是个疯娘们儿,拿着把刀不是要砍别人就是要杀自己。” “哦?那你是还没拿下?”陆刈麟饶有趣味,边走边看。 “这边请。”杜君松有意炫耀“战利品”,特意把陆刈麟往里面领,“拿什么拿,我这手就是被她弄伤的。陆先生阅人无数,要是能想个办法制住她,兄弟感激不尽。” 陆刈麟推一下眼镜,一转弯一抬头,看见阿莱蓬头垢面,一头半脸的血,旗袍上衫破了半片,胸口露出小半,白花花的,晃人眼睛。腿上、裙面,全是干透的血迹,小臂有一处刺眼的半掌长刀伤,身后护个孩子,全神贯注对准出口,双手把着匕首,刀尖朝外,半刻也不松懈。 见到兔子一样的郑小姐,化身成为母豹子,如此警觉凶狠,陆刈麟满心赞叹。 杜君松还在念叨:“您别看她现在脏兮兮的,绑回来的时候确实是个美人。要不说是个先生呢,烈是真烈,拿把破刀就敢上楼抢孩子,一有人靠近就往自己身上下刀子,比男人还有气概。要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死了也就死了。” 陆刈麟动容,取下墨镜,站在楼梯口看她。 一夜未眠、未食、未饮,阿莱嘴唇发白,结了一层死皮。这十几个小时有如熬鹰,早熬得她精神不济,可一想到身后还有许簇,她便强打精神不容自己半刻分心,唯一的念头是撑到许家赎人,确保许簇安全后,她就能自尽保全自己。 在暗无天日地等待中,她看到一张熟脸,认出那是陆刈麟! 目光相接那刻,她心里一热,鼻子发酸,一句“二哥哥”卡在喉咙发不出声。 陆刈麟用力盯她一眼,叮嘱不要走漏风声。她满腔酸楚,死瞪着眼把泪憋回去,可微颤的嘴唇掩饰不了,这是要哭。 “既然看得见吃不到,怎么不叫许家赎她?” “只要是人,总有个累的时候,等熬累熬熟了,自然吃得到。” 仅仅是想到一两日后大吃大嚼的画面,杜君华就已乐不可支了。 陆刈麟不可置否地一笑,转身朝别处去:“——有命无运。” 声音冷冷地回荡在空气里,阿莱的世界,仿若钻进一线天光,她知道,自己大概不用死了。 杜君华以为他说阿莱,腆脸带他在仓里查看一圈,又恭恭敬敬送出去。 厉方二人同那帮喽啰闲聊,亦掏出不少消息,知道阿莱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尚未遭遇不测,且是英勇决绝,一位英雌。厉少愚心里什么滋味全打翻了,喉咙像被灼烧,久久说不出话。 看见陆杜二人出门,陆刈麟神色温和,向外微微一点头,方杭转身出去,厉少愚猛地起身,走到杜君松面前,“幸会。”作势要伸手。 杜君松看一眼陆刈麟,想是相识也无碍,便要依礼握手。 那只手伸到半路,折返按至腰间,电光火石间,厉少愚已经抬手扣动扳机,一声怦然巨响,正中红心。 声音穿进仓,阿莱惊得眼泪直流,转身紧紧抱住许簇。 杜君松栽倒在地,身下汨汨淌出一片血泊,胸口起伏剧烈,口鼻争先恐后,急

急地出气。 那帮喽啰拔枪要拼,方杭和白家保镖早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厉少愚踩住杜君松右手,语气是询问:“人还好?” 杜君松伤到心肺,口喘粗气已不能言,只是费劲全力点头。 身后始终没有交战,杜君松大势已去。 厉少愚抬眼望向陆刈麟,一脸虔诚:“二哥,请帮我知会许家接人,让阿杭送他去医院,我要活的。” 陆刈麟没想到,他的弟弟手起刀落毫不犹豫。有这份心性,放任他去从军或混政坛,说不准将来白家在政界多一座靠山,但正常情况下,从政府职员至局长、院长、主任之流,需得四十年。眼下东三省已经沦陷,南方亦常有开战之嫌,莫说几十年,就是几年,变数也太大,由他是去是留需得细想。 陆刈麟打个呼哨,保镖立刻列队过来,拖死狗似的拖走杜君松,血水洋洋洒洒蔓延开来,那些喽啰本就乌合之众,见主谋已无,对手势大,自然甘心投降,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等待宣判伏诛。 厉少愚收住枪,提步就往仓里闯,推开大门狂喊:“阿莱!我来了!” 哭声窸窣地从楼上平台传来,在空气里萦绕,有小姑娘悄声说:“阿莱姐姐,有人喊。” 阿莱恍惚。 厉少愚循声跑上楼梯,平台一阵乱抖,阿莱握紧匕首,在看到他那一刻,手臂忽然失力,好似瘫痪。 “阿莱!” 刀钉在地上,阿莱心痛如绞泣不成声。厉少愚冲过去抱住她,无声地受着她的痛哭捶打,知道她害怕,高兴,又怨自己来晚了。 在外面听的时候,他一壁存着侥幸,一壁迫使自己做最坏的打算。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捱到现在,人在眼前,抱在怀里,纵然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也足够让他安心了。 许簇坐在地上,只是看,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因为在家里,常见父母如此这般。 紧张过久,阿莱的大脑释放出信号,精神和身体知道自己安全了,一时撑不住,也不愿再撑,便昏迷过去。 厉少愚就地坐下,把她上身搂着靠到腿上,一点一点检查身上的伤,手肘膝盖自是不必说,全是淤青,脸和耳朵也有伤,定是被打耳光,这些只是皮外伤。还有手臂老长的一道刀伤,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后脑也有枪托所打的外伤。 反观许簇,除了裙子脏点,没有任何损失,甚至神色如常,毫无惧色。 厉少愚气得要死,心痛难忍,抹了一把泪儿,想把这死小孩子扔下楼,摔她个大跟头,与他的阿莱同进退。 然而理智尚存,他没那么干。 “你就是许簇?啊?” “是。” “害不害怕?” “不怕,阿莱姐姐保护我。” 厉少愚斜眼一看阿莱,把满腔火气压下去,“你出去等吧,你爸妈马上就来。” 许簇起身拍拍裙上灰尘,知道自己不能耽误他们,所以一步三回头地下楼了。 陆刈麟倚着藤椅,拿着一瓶汽水,身后的人打伞摇扇,脚边蹲着一排绑匪,有保镖持枪护卫。 白家兄弟姐妹近十人,唯有白瑾与他一母同胞,相差十三岁。他从小就有长兄如父的自觉,把个妹子当女儿养。这会真见到个年龄够做他女儿的小姑娘,气定神闲地从匪窝里出来,就喜笑颜开地一招手:“小孩,到这来。” 烈日当空,许簇满眼只有汽水,理所当然把这个男人当作“汽水之神”。受到召唤,她迈着小碎步,几乎是跑,过去端水就喝。 陆刈麟端详着她,干干净净,除了头发毛燥点,身上沾点灰,倒是没别的问题。于是声气里存着困惑:“没挨打?” 饱饮半杯后,许簇在旁边的长凳坐下,被烈日照得睁不开眼,望向拒马阵外,“没有。” 见她汗如雨下,陆刈麟掏出随身的汗巾子,“拿去擦汗。你妈昨天怎么不带你去买?” “舅妈找她帮忙,她本来已经推了,要带我去店,后来出门遇上阿莱姐姐,就让她带我去。” 陆刈麟指着地上的绑匪,问她:“这些人看到你阿莱姐姐的时候,说过什么话?” “我不记得了。”许簇说谎。 “没说实话。”陆刈麟指着她,让她站到面前,脸上还有笑,眼底已是寒潭,“叔叔再问你一遍,他们说过什么?说实话,我让你回家。” 许簇像头小兽,不知道怕,坚持说:“不记得了。”因为她昨天就知道,这些人想抓的,其实是她妈妈。 此时此刻,她不相信任何人,只有到家才肯说实话。 <

r> 陆刈麟捉着她的手腕,使了点劲,换了个说法:“小小年纪,说什么谎?” 许簇疼得甩手大喊:“你放开我。”然后就学昨夜阿莱那样,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陆刈麟小时候最顽皮,喜欢把他妹子气哭,再马上捂她的嘴说笑话,把人逗笑,免得爹娘痛骂。 这回故伎重施,却被狠狠咬了一口。 算是给这个坏哥哥上了一课。 他收回手,疼得面容扭曲,嘶嘶直抽凉气,正要再问,许家的车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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