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叔衡先是一怔,随即沿阶而下,到阿莱面前站定。她一身湿漉漉,眼睛、皮肤,连头发亦如此,小缕小缕地黏在脸上。泪光闪闪,显得凄惶而可怜。目光四下一扫,哪有厉少愚的踪影?只有孔可澄,不近不远地站在身后。 心里明白几分,郑叔衡下去牵起她,拍拍她的手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阿莱咧着嘴,急急地喘几口气,便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这些天的煎熬委屈再也收不住。 “咦,大小姐,是不是厉公子”管家问。 郑叔衡冷哼一声,命令他:“快去备车,我们回酒店。” 孔可澄忙上前劝道:“外边儿雨雪交加,世叔别麻烦了,就在家里多住几天吧。” “不用。你替我转告多慈兄,等事情处理妥帖我一定上门拜会。” 阿莱还自哭着,理智回转,发觉在别人家里,有意地把声音压低,以免惊扰楼上。 孔可澄自知拦不住,答应一声后,接着安慰:“郑小姐,他脑子还不清灵,你让他再想想,会有结果的。别难过。” 阿莱没理,只为把他给救出来,她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谁知他是这样想的?执意退婚,再也不和她风雨同舟,当初的推心置腹都成泡影,她怎能不难过? “闺女,我们走。”郑叔衡唤着她,稍微一用力,把她带出门去。管家撑着油纸扇,出门乘的车还是孔可澄安排的,到锦江饭店下榻。 经过一路车马,郑叔衡把事情了解个七七八八。拉下老脸把他救出来,还没上门谢礼,已迫不及待要退婚,往好了想是不要闺女受牵连,可要往坏处想呢?实在是忘恩负义。 一上楼,阿莱先去洗漱更衣,吹干头发,捧着姜汤坐到沙发上,没过片刻,记忆争先恐后地涌来,她越想,越失魂落魄地哭起来。 胸口一阵浮浮沉沉,到底该问问。郑叔衡索性开门见山: “你们有没有住在一起?” 上海人最时兴,男男女女,不明不白地混在一起,搅什么“同居”。这些事他需得问明白,才能更好地图后事,没有是最好,要是有,也没大关系。我好好的闺女,绝不能被为旧观念所束缚。 眼下厉家已经失势,时局如此紧张,真同日本人合伙开办工厂,免不得担一个“汉奸”的名头,既然厉少愚要退婚,那就退,也免得将来白担骂名。 这年头,自己一个士绅,能保妻女平安度日已不容易,再跟他们厉家白家搅下去,一不小心就得垫背。谁知道那天是哪天?总不能事到临头又来求孔家。清清白白一辈子,绝不能晚节不保。 阿莱不敢说,只摇头:“没有。” 郑叔衡无暇多想,只换个话说:“你不在家你娘天天念叨,这几天你去许家聂家把工作辞了,爹带你回苏州,你就在家陪着爹娘,好不好哇?” “我不回去。”阿莱也倔,决定的事绝不回头。 “为什么?上海是片海,满地鬼子,西洋鬼子东洋鬼子红毛鬼子一不小心,就被拉进十八层地狱” “爹,你别说了,我就想留在上海。” 郑叔衡面色一沉,听她哭得难受,虽然怒不可遏,但知不可教训只能安慰: “好嘛,爹可以依你,但他可不会依你。你才二十出头,就决定死心塌地跟他啦?他在上海,你就在上海,只是看着他守着他,能过一辈子?” 阿莱仗着年轻,没什么不能。忽然哭出个鼻涕泡:“才一辈子,我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有的是时间跟他耗。” 孩子话。也是啊,要不是情根深种,怎么会一回来就答应这桩婚事? 郑叔衡拍拍她的后脑勺:“那你别哭,看得爹也想哭。” “爹——”这么一说,阿莱终于痛痛快快嚎出来。 良久,郑叔衡问:“闺女,爹不带你回去,你娘要生气的晓得哇?” 阿莱点头。 “爹替你扛这一回。你这么年轻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很难得,爹为你高兴。溺于小情小爱不丢人,只要大节不亏,你想做爹就支持。” 爱不难得,难得的是理解。 阿莱抱住了爹,还好有爹,且像年幼时那样依赖,遇到事还不需说什么,爹马上来了,救她于水火之中。在哭泣时,她盘算往后会发生的事,如何体面地退婚,不要两家交恶。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舍不得丢开手。 郑叔衡从未发觉女儿有如此坚强,那双眼睛浸着水,水里藏着的是她在外磨砺出的成熟。不世故,不老辣,但脆弱再也沾不上边——她真正地长大成人,担得起事。 待阿莱稍稍平静,
郑叔衡体贴地:“你要在上海爹不劝你,但我们不能等着人家来退婚,你是怎么想?跟爹说说。” 听爹的意思大概懒得跟他计较,所以阿莱也很识相:“我都听爹的。”片刻后,补上一句:“要是能不影响两家交情就更好啦。” 郑叔衡点头强笑:“你们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怎么会呢?”阿莱也跟着笑。他看着她,心其实是疼的:“闺女,别哭了好不好?” 阿莱立马用手抹眼泪,但觉有了爹的理解,娘也会理解,将来再也不必悬着一颗心,在人世间沉浮。只是情绪反反复复,一时好,一时坏,免不得自主地生出许多凄酸苦楚。 转瞬已过两日,临回家前,郑叔衡特意带阿莱去孔府谢礼。已成定局,两家人各怀心事,坐到一块。 阿莱向孔家长辈道谢,不好意思道:“厉少愚正在医院治疗,我替他敬世伯、世叔、二太太还有孔先生一杯。” 孔淮和郑叔衡眼神一对,孔武夫妇也看了看对方,都注意到了,孔可澄看阿莱的眼神,已像是一团水,被冬日的阳光照耀着,泛着耀眼的波光,直到一颗小石子投下,荡出一圈圈涟漪,方散了。 阿莱有意避着,不想长辈们误会。她承孔先生的情,等爹回去以后,早晚要还的。她看着他,点一点头,捧杯,因为谁上谁下而扭捏推拒半天,最后还是二太太出手,让他们平着碰,一口气把酒饮下,像博弈似的,谁都不肯先放下酒杯。 郑叔衡和孔武夫妇悬着心,各自关切自己的孩子,只有孔淮,年纪最长,手心手背都是肉,索性纯粹地看戏。 可澄是长孙,他的妻子一定要门当户对人品贵重,李小姐固然是好,的的确确对得上,但叔衡的闺女也不差,何不再看看呢。 郑家父女在孔府住下一晚,翌日一早收拾好,叔衡便同孔淮上车,启程回家。 “这么说,你是拿定主意要退婚?” 郑叔衡长舒一气,点了头。 见他没有动怒,孔淮笑道:“要不要我给你物色个女婿?” 怪不得非要一车走,原来是想做月老,赶着上啊。 “不要。”郑叔衡干干脆脆,既拒绝又解释了:“和厉家小子的婚事就是我定的,巴巴地让她等了二十年,如今事不成,她不怨我已是天大的好事。她受过教育,有工作,不是什么都不懂,以后全凭她自己做主吧,我真是懒得管了。” 孔淮只好点头,端起桌上的浓茶,喝两口。他只道,叔衡的确不似从前了。临下车时,问:“你也快六十了吧?今年做寿一定给我下张帖子,这么多年,还不懂事。” 要不是救厉少愚,他何至于巴巴地攀孔家的亲。要是传出去,他郑叔衡成什么了?闺女被欺负,心里还记恨着呢,差点把气往孔淮身上撒:“知道了,今年一定第一个给你老兄下帖。” “家里装电话没?” “装了。” 孔淮喜笑颜开:“有空给我来电话!记得代我问一声青韫妹子好。” 好好好。几日上海之行,几乎把他们的前尘往事说个遍。 为什么?为什么越老越遭罪,年轻时分明已经受够了罪。出门要乘船乘车,改换新衫,站在别人门前,被不知礼数的年轻孩子拿枪比着,慢慢地等,慢慢地熬,慢慢地叙,人还没死,已被着层层叠叠的虚礼烦死。 虽然和多慈兄要好,且是最要好。说话情真意切,办事爽快干净但到底是上门求人,矮人半截的滋味不好受,每时每刻,孔二太太那双眼睛都在提防着,防贼一样。 与此同时,被发觉的孔二太太正在说: “李小姐过两天到上海,让可澄去接一下,既然和李先生已经谈定,那就别让人家挑咱们的理。” 孔武望定对面的可澄,似笑非笑:“是要郑小姐还是要这份家业,你好好想。咱们这个家,也不等着你一个就支起来。” 沉默片刻,孔可澄求助二太太一眼,不得答案。末了,只问:“两个都要,哪里冲突?” “你就准备在财政部做一辈子秘?”孔武坐起来,神色一敛,“人微言轻,除了姓孔,什么也不是。” 二太太好笑,放任他父子俩打擂台。 孔可澄看着眼前神色大异的父母,竟然真有些为难——那夜,向母亲表达立场,只因感到事情暴露,与郑小姐此生无缘。今日,为难是因事情没暴露,和郑小姐的事重新起希望。 他有工作,有收入,也许能搏一搏呢?总不至于被逐出家门。 霎时抖起来了,心一横,牙一咬,孔可澄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表态:“我不会做一辈子秘,也不会放弃追求郑小姐。” 一气
儿说出来,惴惴不安地等着审判。 孔武倒是高看他一眼,手向外头一指:“去吧。” “去哪?” “搬出去。” “好。”孔可澄没多犹豫,抬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