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离车站,阿莱可以预见今后的日子——厉少愚再也不能等她下班,他们再也不能在暴雨天牵手漫无目的地奔跑,他们再也不能交谈、争吵,窃窃私语,他们再也不能相见、拥抱和亲吻。 过去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全沿着铁路消逝。她的灵魂在前行中被剥离躯体,焦急地漂浮在空气里,眼睁睁看着意志在熔炉里化为灰烬。 狭窄的车厢,就是她的无间地狱,一切一切都在煎熬她,唯有想到厉少愚的时候,能够稍稍喘一口气。她想拥抱他、亲吻他、得到他,她每分每秒都在思念他。 等天黑尽的时候,孔可澄便会来,洗漱过,连灯都不捻亮就直接躺到床上去。好在伸手不见五指,近在咫尺,他们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这时,阿莱会紧紧地抱住他,贴近胸口,聆听他的心跳,假装这是厉少愚。几分钟后,厉少愚从她脑海里钻出来,她就用力把他推开,再躲进盥洗室里哭上一夜。 几回过后,他们到了北平,孔可澄对阿莱就淡了。 他没带她回孔府,只是把人往后海附近的四合院里一放,就没了踪影。没多久,院里开始下槐花雪,就是那几天,孔可澄把家当搬来,没有经过任何人同意,便擅自和她登记结婚——此后他们隐居此地,人来人往的,她渐渐失去郑予莱这个名字,变成孔太太。 世事无常。何以一纸婚,就让她彻底成了他的人?逃避不了的,她只能选择自欺。 五月的一个午后,阿莱给家里去了几次电话,全没人接,回头的时候,孔可澄就站在那里,阳光洒下来,映出他脸上若隐若现的痕迹。 “在给谁打电话?” 阿莱木然: “家里。” “咱们到北平那天我就把情况告诉大爸了,他会转告给你爹娘,不用担心。” “谢谢。” “你打算把自己关多久?”孔可澄看着她:“皮肤白得没一点血色了,别成天窝在家里,跟我出去晒会儿太阳。” 北平不如上海开化,处处是前清遗风。 一回来,孔可澄便换回长袍,拿起折扇,要用的时候自如地一甩,扇面便“唰”一声打开,遮在额头上,到院里的躺椅坐下,等阿莱换衫。不冷不热的天,阳光柔和而耀眼,是他印象中阿莱的样子。 阿莱身上暖烘烘的,视线透过雕花木窗落在孔可澄身上,原不想去,而且也没心思闲聊,但很害怕这一拒绝,就连这点“相对自由”也没有了。故纵然百般不愿,也要换上一身素净的白裙陪他出去。 她如今是孔太太,是这世上唯一能够正大光明和他并肩而立的女人。她理应感到幸福,她的确,被动地感到幸福。 没有反抗。 因为厉少愚的命攥在他手里。 “走吧。” “你说什么?” “可澄,我们走吧。” 孔可澄这才起身,志得意满地牵起她的手。 她只感到疲惫和绝望。 后海泛舟,阿莱倚在船头,点起一支烟。 波光像无数玻璃碎片,折射出斑斓的色彩,眼前一片模糊的时候,她的思绪就活跃了,女人的日子都是这样,一时受冷,一时受宠,哭哭笑笑,一生就过去了。当生命尽,她会化作一缕白烟,不顾一切地回到他身边去。 船靠岸后,那股萦绕眉间的惆怅,变得更深更重。 孔可澄努力接受着,他身畔的郑小姐,在日复一日中消散掉初遇的光华。 这段日子,她像庙里木胎泥塑的佛像——慈悲而麻木,不问世事。她才嫁给他多久?已一蹶不振。 他觉得很害怕,所以到北平后,并不肯放过厉少愚。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她,他一辈子都不会对厉少愚多看一眼,这种人,生来就该匍匐在他脚下,对他卑躬屈膝。因在这个国家,只要姓氏对了,便能得到视人命如草芥的权利。 像厉少愚这般的,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他放弃前途和财产,与家族决裂,只为和她成婚。他越疯狂地想要抓住她、得到她,越偏偏什么也抓不住、得不到。哪怕他们已经结为夫妻,但他们的生活和情感仍空洞得吓人。 阿莱从未正视他的痛苦,漠视太久,怕他比自己更先失常,所以奇怪地问: “可澄,这段日子,你快乐吗?” 孔可澄接过她手里的烟头,猛吸一口,单是笑。 到底笑什么,他不知道。 “你——真的爱我吗?” “爱。只是爱得很痛苦。” “为什么痛苦?明明,你得到你想要的了。” <
> “我得到的不是你,只是一具躯壳。从坐上火车那一刻起,你就变成行尸走肉了,不说话,不读,不看报,不学习也不思考。” “我一定要做这些事才是我吗?” “不是,”孔可澄几乎痛不能言,深深地看住她:“你就是你,不会因为做的事情而变化。只是,我希望你能振作起来,继续读、看报、工作、学习,每天神采奕奕,就像在上海那样。” “我累了,什么都不想做。你要我,那就别对我要求太高。” 孔可澄受到重击,就此沉默下去。 阿莱眼底映出浅浅的笑意,好似蛰伏体内的兽,正在餍足地品尝他的痛苦。丝毫不加掩饰。她只念,她当然会振作起来,一下一下地,甩掉孔太太这个身份。 他们牵着手往回走,孔可澄一心留住她。 “你知道我的母校吗?” “不知道。” “燕大。” 说完就顿在这里,只等阿莱问。 时局越发动荡,燕大作为一流高校,学子们自是不甘落后,三天两头集会演讲、游行示威,队伍浩浩荡荡,看不到头,有时阿莱坐在家里,都能听见他们激进轰烈的口号。这就是厉少愚的母校,他的师友同窗。如果他在,定是其中一员 阿莱佯作天真地,仰起脸去看他。她心里明白,他快扛不住了。 “你想带我去?” “你想去吗?”他问她。 “你愿意带我去,我就去。” 时间定好了,就在一周后。恰好系主任家里举办舞会。 阿莱高兴极了,愿意和他出门逛街,一壁逛一壁想,校园里还能找到厉少愚的痕迹吗?终于忍不住问: “你是学什么的?” “你猜。” “看你在财政部做秘得心应手的,怎么着,也和经济相关吧。” 孔可澄意味深长地一笑。 直到半夜躺在床上,阿莱一想,宴会主人是个美国人,名字很熟悉,好像在报纸上见过,是一个著名的经济学者,那当然,是厉少愚的导师!于是连鞋都忘记穿,就闯进房,把孔可澄叫醒: “你什么意思?” 孔可澄侧过身,惺忪问: “什么?” “你为什么要带我去见他的导师?”阿莱厉声质问:“你想让他丢人,还是想宣示主权?” “我没那个意思。你为什么总把我想得那么邪恶?” “我不去了。”说完便跑出去。 孔可澄见状,立刻急躁攻心,起床追去。每每探亲访友,总有人问“你的太太呢?”简直要把他的心都扎穿了——是呀,我的太太呢?她日日夜夜都在渴望别的男人。尽管她温和顺从,可她的世界有一道屏障,是他这个丈夫无法进入的。 她的心,如世外,是一处只属于她和厉少愚的桃源。于她而言,丈夫是一道阴影,是一座牢笼,让她时刻处于监视和囚禁中,难以自我成全。 阿莱坐上窗台,寂寂地流泪。 老远,孔可澄就看见暗中闪烁的火星,虽然烦乱,但还是按耐住了,过去把双手撑在她身体两边,先把人环住,再把烟抽出来按进花盆里。她自诩习惯,还是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但乌亮的眼睛没忘记转过来,幽幽地请示他: “我不去,好吗?”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别耍小性子。” “他邀请的是你又不是我。”阿莱讨价还价。 “但你是我的妻子。” 即是说,夫妻一体,他去,她就必须去。 阿莱嗅到他不容拒绝的味道,忙把双臂搭上他的肩膀: “可澄,你抱我。” 自在上海崩溃过后,孔可澄正直的一部分时不时会进行自我谴责,要他克制妒火,真正做到尊重她爱护她。但他自我的一部分,总那么刚强怠慢,稍微显露出来,就能吓得她腿软。 两个人早已疯了,但理智尚存的时候,都会尽心维护这微妙的平衡。 他铁了心,不管将来是好是坏,也要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好好睡觉,明天再去做几身衣裳。” 说完,把她打个横抱,磕磕碰碰地放回床上。 她双手环住膝盖,故意问: “你不陪我吗?” 孔可澄喉头一滚,在床沿坐下,双手在黑暗中摸索,左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右手则抚上脸颊,用指腹轻轻为她拭去眼泪。
“你知不知道,眼泪是你的武器?你总用它来对付我。” “我没有对付你。”阿莱的声音变得绵软,心里却在痛骂。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随后,他的手离开了,站起来要走。 阿莱一把抓住他,再次问: “你不陪我吗?” 孔可澄心底有火种一闪,顷刻燎原,勾唤起他深埋的野心,坐到床上去。 “阿莱,你真卑鄙。只有在为了他的时候才肯好好对我。” “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会认栽,哪怕一辈子得不到你,我也不让你回他身边去!” 阿莱不理,咬牙切齿地倒向一边,同时窃喜,仿佛小人得志了。她发誓,要把他逼疯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