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阿莱准时到许公馆。 门房打开中门,院里三辆汽车排队出来,程幼宜从第二辆车里下来,和她寒暄片刻,眼神一飞,看见门口那辆汽车,就抬手一点她的肩膀,笑问道:“未婚夫送你来的?” 阿莱脸皮薄,顿时脸颊一红,颔首应道:“不是他,是秘处的同事。” 程幼宜阶级观念极其强烈,心说什么同事,分明是下级。 她赞道:“真是年轻有为啊,刚入职就有秘了。”她的少女时代,父亲位高权重,兄长仕途顺遂,风光无限,也足足熬到第三年才有秘。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得了! 阿莱看她恍惚,觉出自己的造次,一时语塞,便怔在哪里。 程幼宜看她不自在,所以转换话题:“今天不用上课,晚上程公馆有酒会,我现在要过去帮忙。你带许簇到店买几本童和拼图玩具,看着饭点带她过去吧,去了也别走,就留在那里用饭,晚上我带你交际交际。” 来上海已久,在虞沅君的耳濡目染下,阿莱早已清楚顶上诸多人家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想到过去会遇见孔可澄,就预先尴尬起来,支吾着想推,“太太,我见不惯这样的大场面,到时候束手束脚,多丢人啊。” 程幼宜不吃这一套,抬手摩挲她的下巴,边说边笑:“我还不知道你?听我的,得去玩玩儿。” 阿莱只能应下,钻进第二辆车,罗琦看见许家保镖都跟上去后,方才开车回去复命。 许簇像只刚炼成人形的小妖,明眸皓齿,天真稚嫩。两边头发编成麻花辫盘在脑后,簪几朵亮晶晶的碎钻小花,一条黑裙,穿双露脚面黑搭扣漆皮鞋,坐在座位上看《木头百年历险记》。 不等阿莱说话,她就合上,“阿莱姐姐,你会跳舞吗?” 阿莱摇头:“不太会。” 许簇记事起,常见家里三天两头办宴会,印象里,她就没见过不会跳舞的女人。 “为什么?你家里不办酒会吗?” 阿莱一点头,望着她暗暗地想,小朋友,姐姐家里可没你这么富有。 家里从没人说过,但许簇就是知道,孔家哥哥喜欢郑小姐。因为孔家哥哥以前总抱她出去玩,给她买礼物陪她玩玩具,现在虽然一样,但不管干什么,都会提到郑小姐,否则好像连话也不会说。 她是花团锦簇的公主,体察下情,想让郑小姐给她做嫂子。 许簇显然没想到,阿莱家里穷得办不起酒会,因此愣了一下,转身对她尴尬地笑:“那你今晚和我去舅舅家玩,好不好?” 阿莱又是一点头,“好。” 师生二人胡言一路,汽车驶进棋盘街,世界局的招牌矗立前方,车却毫无预兆地撂在大马路上。巨大的惯力一推,许簇扑倒在阿莱怀里。 保镖见势不妙,伸手出去知会后方,紧接着一阵枪声,前后两端混战,街上行人大乱,四散逃窜,尖叫、枪声、脚步声,各种声音混成一片。 枪声越响越近,阿莱心头一震,忽然悟到几分宝剑十的含义,还来不及呼救,就先捂住许簇的眼睛,茫茫地安慰她,“别害怕,我在这里。”同时见缝插针地抬头环顾四周,想着如何能逃或是活下来。 几名白相人持枪而来,站在车外一言不发,对准前排两个人,抬手就是两枪,血花四溅,挡风玻璃和车顶红成一片。 许簇胆子大,把阿莱的手指扒开一点缝隙,看见这一幕,并未受到惊吓,也未喊叫。 车内顿时充斥满咸腥味,阿莱脸上、身上溅到几点血,那几处皮肤就如被岩浆滚过一般,开始发烫,溃烂。她连杀鸡宰鸭都见不得,何况杀人?她全身颤抖着,惊声尖叫起来,白相人拉开车门,一把扯过她的头发,好似要将头皮连根拔起。 阿莱的脸映入眼帘,白相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真他妈晦气!不是那个姓程的。”随即用枪托猛地往她后脑勺一砸,一下、两下,砸得血流如注,生生晕过去。 许簇被抱下车,阿莱亦陪绑。 傍晚六点,程公馆。 卫兵送来一条手链、一张纸条,字迹潦草: 人在我手上 三十根大黄鱼赎还。 明晚十点放至怡和码头三号仓。 宾客盈门,欢声笑语。 房内充斥华尔兹的靡靡之音。 程幼宜经过大风大浪,心肠早如铁石一般,不懂得害怕,只是觉着周身冷飕飕的。自打成婚生女后,她再未涉及江湖事,谈不上树敌,一时想不出头绪,只好安静坐下回想。 许则韫正陪同政要寒暄,见她心神不宁,就悄悄从人群中穿来,放下
酒杯问道:“怎么了?” 程幼宜几乎把五官拧成一团,把纸条递过去,“许簇被绑架了。” 近来上海不太平,租界内有匪帮流窜作案,几家富商的孩子都被绑过,要价高却不规矩,受害人交完钱,送回来的也不是齐整孩子,或缺胳膊少腿,或瞎眼耳聋。 一道霹雳当头而来,许则韫怎能不急?可他生来就站得高,从来看不见“下面”的情形,也就闷在那里。 邱诚受邀赴宴,端着高脚杯和程玉及其舅兄孔武说话,一瞥眼,看见那头围坐一团,就“嗬”一声,笑道:“我说怎么不见人呢,都到那凑热闹去了。” 程玉为人和气不讲架子,闻言就道:“咱们也过去看看。” 三人凑过去,听他们把事情讲过一遍,立时怒不可遏地拍起桌子:“真是无法无天!” 程玉膝下无子,只有一妻,生平最疼爱这个外甥女。 看到字条,神情立刻严峻起来:“这些人绑孩子要钱,尚算情有可原,但你们家那个家庭教师,无缘无故受这无妄之灾,要是出事,我们怎么向人家父母交代?最近军事对峙如此紧张,这帮庶民不知好好谋生,净在后方生事。那几桩绑架案已经惊动日本领事馆,正要找机会照会政府询查抓人,实则借机插手内务,真是不可理喻!” 听他一说,许家夫妇才意识到——阿莱也被绑了。 孔可澄和许念白眼神一对,看他们乱做一团,心想绑匪要是对郑小姐施暴,那可怎么办?可转念一想,什么办不办的,老子爱她就行! 孔可澄有魄力,兹要他看上的人,不管怎么着,他都能一心一意。 一时没人出声,他想出主意,却被孔二太太一个眼神制住。 紧接着,程幼宜说话了,“要么,先通知她未婚夫过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邱诚明知其未婚夫姓甚名谁,然而没有多言。 程玉点头,秘向客人致歉赔礼,早早将宴会散场,只留下许程两家人商议此事。片刻后,许家来人回话,随小姐出门的保镖全部毙命,有人看见,小姐和郑小姐一起被带走了。 众人心里稍微松快半点,幸而阿莱还活着,否则他们真不知如何交代! 程幼宜把车牌写下来,程玉摇电话去央行筛查,约莫十分钟,那边有了回音。 彼处,办公室晦暗不明,右面百叶窗未关,透过窗棱洒进一横一横的月光。厉少愚刚写完一节新法,躺在沙发上放空,吸烟回魂,月光映照他满是汗珠的脸,嘴里呼出一团又一团销魂的白烟。 四周寂静,却不知为何,他心惴惴不安。 电话铃声如催命地响,他起身,夹着烟接起电话,边听边碾熄香烟,是程公馆要他去。他穿好常服外套,到洗手间迅速洗脸漱口,整理洁净后下楼开车,边开边宽自己的心,也许阿莱吃醉酒,他们让过去接人。 很快,厉少愚到程公馆门外。 四下已经戒严,出入有卫兵盘查,一见这情形,他的心跳快起来。卫兵带着他穿过庭院,目的地是一栋灯火通明的小白楼。 楼外有一片竹林和芭蕉,厉少愚经过时,门廊下的大灯映照过去,人和景一览无余。 楼里的人不安定了,一瞬间,程幼宜脑子乱套,趴在沙发上对着窗外猛揉眼睛,扯着许则韫问:“你看见没有?他回来了!” 许则韫和程玉夫妇都看得真真切切,他们瞳孔放大,八只眼睛追着那道身影,追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客厅。 “主任,人到了。”卫兵报告。 一句话将他们拉回现实,厉少愚还没怎样,面前四个人已是面面相觑,目光里闪着惊诧、困惑、陌生,甚至是害怕。 厉少愚认得程玉,径自走到他面前站定,正声道:“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课长厉少愚,见过程主任。” 程玉定定地看着厉少愚,仿佛是看到自己的少年时代,看到那个和他竹马之交,却一手覆灭程家,让他兄妹俩受尽折磨的好兄弟。程幼宜心里不一样,又是怕,又是恨,眼里几乎迸出火花。而许则韫和孔亦如就稍好一些,因为他们没有直接受过“他”的害,就纯粹是怕。 “厉——少愚?”程玉攥紧妹妹的手,不动声色道。 “是。”厉少愚不明就里,惶惑但冷静。 他不知道,这间屋子里,任何人都比他更惶惑,更不明就里。 程玉看他年纪不小,算着岁数不大能是“他”的私生子。调整好心情,他手一抬:“坐。” 厉少愚与他们相对而坐,静静地不说话,等他们说。片刻后,许则韫递烟过去,他没有接,而是斟酌着问:“不知程主任深夜召唤,是为何事?”
四人这才记起正事,将绑架一事复述一遍。还不待他开口,许则韫安慰道:“厉先生别担心,钱全由我们出,如果郑小姐有任何问题,我们会承担她后续所需的一切费用。” 厉少愚扭脸看他,平静地说:“请给我一支烟。”随即显得有些焦躁难耐,先松领带,再点香烟,后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 烟迷雾锁里,他的脸和“他”渐渐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