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少愚嘴上应下来,但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传闻宇野理惠子是个“色-情狂”,豢养男宠近十人。早已花团锦簇的人,再多他一个无非拿去镶边,妄想结婚?真是痴人说梦! 整整三天,厉少愚没去银行,只把自己关在厂里做表,一刻不歇。待到傍晚时分,横山信玄驱车接他去赴宴,才算暂且出关。 近日没有阿莱的消息,也没有孔可澄的消息,想必没啥事体。只要阿莱好好的,日子就能照常过下去,哪怕脚下寸步难行,他心里也不会怕。 下车去见小山,贴心地给他支招:“你只需要温声软语,甜言蜜语,实在不济,你就想想你心爱的郑小姐。” 是“想想”还是“想象”?意味大不一样。既然合作到这份上,厉少愚只得遵命了。打起精神,换上笑脸,其实内中的苦涩早已将他吞噬。 阿莱循着报上刊登的地址来到此地,与一众记者待在一块,紧张而期待,心底存着几分侥幸,怕他来,又怕他不来。 “小山先生,是郑予莱。” 横山信玄先发现了她,是一副喜事发生的神情,因为她是厉少愚的软肋,今日主动送上门来。 厉少愚但觉被一道目光锁住,循着感觉找去,源头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阿莱,不禁心头一颤。而且,只是想着她,她就出现了,这一定是上帝为他制造的神迹! 心神交汇片刻,很快就被旁人打断,双方依依不舍地移开眼,再要看,已被横山信玄挡住视线。厉少愚十分愤恨: “干什么?” “厉先生,别犯傻。” “这里是宇野私宅,到处都是——”戛然而止,厉少愚却心领神会,跟日本人打交道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这里人多眼杂?他的目标是宇野理惠子,要是真成事,此刻哪怕只多看一眼,都可能将阿莱卷进去。 “横山先生,你替我劝她回家吧!你们交代的事我一定照办。” “放心,我来保护郑小姐。”横山信玄阴测测的。 “不用保护,我只要她立刻回家。” 横山信玄笑道:“别着急。” 厉少愚心神不宁地默着。 阿莱见状,已知他心甘情愿与日本人为伍,只道自己这几天白白担心他一场,本就不该来的。 正要走,两辆汽车开道,停下后从车内下来十余名特务,将闲杂人等纷纷驱散。 “宇野理惠子到了,快去啊!” “嗳,那不是小山,怎么带着央行那个——” 记者们议论起来,却没谁敢第一个上前。 “小山叔叔。”喊人的正是宇野理惠子,刚从城外打猎回来,穿一身飒爽的骑装,腰间挂九龙带,配枪,身材高挑,极富英气,有点下三白,总凌厉得像恨着某人。不待小山应声,她取下帽子: “这位先生,我好像见过。” 抬眼打量他,好熟悉的一张脸,不仅是在爸爸的相册里见过。 厉少愚特意背过阿莱,道: “你好,我是厉少愚。” “谁?没有听过。” 一记杀威棒,打得厉少愚又气又恼。 “再说一遍。” “宇野小姐,我叫厉少愚。” 良久,宇野理惠子终于想起——她小时候见过他。在东京,亲王府夜宴,她坐在父母身边,看见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白衬衫黑礼服,□□领结,风度翩翩,惊为天人。奇怪,这么多年,他怎么一点也不见老?穿的一样,说话也一样,喊她“宇野小姐”,多么陌生啊! “厉先生,你好。”宇野理惠子主动伸手。 看见这一幕,阿莱忽然很烦躁,接着生出醋意,满怀委屈。他明明看见她,怎么也不过来说句话?真无情。在火车上早已达成共识,从此不再联系,他倒遵守得极好,只有自己一再违规,满心牵挂他,活该撞见这样的情景! 想着便愤然离去。 小山见状,轻轻一碰厉少愚的胳膊,只见他也伸出手,与理惠子握了握。知道阿莱一走,悬着的心终于肯落下,精神也随之垮下去。不止一点半点。 他的心很痛,很痛,神迹降临,于他却只堪做一时抚慰。命运行至分叉路口,明知一条艰难险阻,前途茫茫,另一条云蒸霞蔚,玫瑰盛放,却只能咬牙选择难上加难那一条,他到底犯的什么罪,要经受这般折磨?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东京见过?” 厉少愚明白,这又是把他认错了。 “我没去过东京。”他尴尬一笑。 宇野理惠子顿住片刻
,歪着脑袋挑眉看他,然后道: “是吗?可是你们真的太像了。” 他只能经受这般折磨。 一行人进门,走进一座典型的日式居所,原木町屋,枯山水庭院,是这摩登都市里的一处桃源,清净风雅,禅意盎然。是上一任大使为讨好宇野而建。 “爸爸在茶室。”宇野理惠子唤来一名女仆,吩咐带他们过去。而她则先回房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等待宴会的开始。一路上,不由自己地打量,他的细眉微挑,眉眼深邃,比另一位更具攻击性。谈吐斯,举止谦和,哪怕存心陪衬,也有不可言说的魅力。 将旁人的目光深深吸引。 别过他们,她想,如果他不是小山带来的就好了。 “理惠子也见过东瀛,这就是你的优势。”小山叹,“你真幸运,长的像他!” “那我真要对他感激涕零了。”厉少愚压住不畅,好奇道:“他到底为你们做过多少事?你们竟如此怀念他。” “他并没有多少贡献,只是像樱花一样,在最美的时候凋零了。那么秾丽鲜活的生命,任谁都会怀念。” “樱花?和他的名字也是绝配。” “是。”小山轻声笑:“只要能利用好这份优势,你在这里也能如鱼得水。” “真不错。”厉少愚敷衍着,继续问:“你让我这样穿着打扮,也是因为他吗?” “孺子可教也。”小山诚心教他,“你只把自己当作年轻的他。” “我没他的本事,只空有一副皮囊。”厉少愚不安,万一弄巧成拙呢?“我只能是我,他也只能是他。你让我假扮他,我肯定学不会。” 隔着磨砂玻璃门,传来一道洪亮爽朗的笑声,谈话只得暂时止住,不能掉以轻心了。推开门,宇野仍然在笑: “小山,你差点迟到!” 眼前人,与报纸上截然不同,浓眉,鹞眼,身材精瘦矮小,鹰视狼顾之相。穿云水纹浮世绘和服,坐姿随意,存心不拘一格的样子。 小山脱鞋进去: “在门外遇见理惠子,耽搁了片刻。” 茶室中,正上方挂巨幅精心装裱过的八骏图,四角竖立灯架,点的是日式横骨灯笼,一应家具俱是海南黄花梨木所造,茶具用上好宜兴紫砂壶,每一桌都摆着一具陶泥烤炉,铺上烤盘,鳗鱼片在炭火上滋滋冒着油花,佐以清酒,打开所有人的胃口。借酒抒情,只因他们对这片土地热望,不亚于任何中国人。 宇野饮下一杯清酒,侧目时,自然而然地被厉少愚吸引,立刻看住他,明知故问: “你就是去年含冤下狱的中国学者?” 厉少愚答道: “是。” 宇野扫一眼小山,又看他: “学界为了你,闹得财政部下不来台,想必你厉先生是个厉害角色。” 厉少愚无言,只是陪笑。 小山咀嚼着刚烤好的烧鸟,接过话: “正是由于受到当局的迫害,才让他心甘情愿成为武士手里的刀。” 宇野对着这张脸,实在无法轻蔑而讥讽地大笑,毕竟怀着旧情。抬手示意女仆过去斟酒烤肉,问他: “是吗,你愿意做武士的刀?” 女仆在粗陶碟内摆上一圈厚切三鱼腩和鲷鱼刺身,倒上两口酱油一箸芥末,摆好。厉少愚恍若未闻,接连大吃几片,终于被芥末呛个涕泗横流。不必回答那烦人的问题。 什么鬼武士刀? 哪怕做刀,他也只做一把砍向鬼子的大刀! 他不在意出丑,找了半天水,却故意饮酒,然后用手揉着喉咙,问: “请问府上盥洗室在哪里?我需要漱口。” 宇野知其并未臣服,不言,只是盯着。 恰巧理惠子来了,见他面红耳赤,不明就里地说: “这位厉先生是不是过敏?爸爸,你不记得我说过,山猪吃不了细糠,他们哪会品尝日本料理。” “理惠子,不得无理。”宇野故作姿态,训斥道:“饮食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好与不好,全在品尝者个人喜好而已。” 未几,他问: “厉先生可喜欢日本料理?” “喜欢。”厉少愚稍缓过来,点头:“我从小就喜欢吃鱼生,本味鲜甜。” 宇野稍微满意了,但仍细心地观察他,期盼着破绽,却又不想真有破绽。这份复杂的心情,被小山看在眼里,用他没用错,这就入局了。 厉少愚忐忑不安地跪坐,不
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一切的一切,都煎熬着他。 想逃,想逃,想逃! “理惠子,你带他去盥洗室吧。” 理惠子对他淡淡地一笑:“跟我来。” 走出去,合上玻璃门,她不疾不徐地引着他。 “听说小山叔叔认识一位酷似故人的先生,我爸爸心里很高兴。”她道,“今天看见你的时候,我竟没分辨出来,让你尴尬了,真失礼。”却没有半分“失礼”的神情。 “早习惯了,你们全把我当作他。” 也许是天性风流,也许是占有欲,理惠子只要见到略有姿色的男子,就想将其据为己有,做她的禁脔。厉少愚吸引了她,只因这张脸像她父亲的朋友,假若得手,那种背德的快感,该多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