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数日,厉少愚再未露面。阿莱苦等不来,枯坐家中胡思乱想,直到真正坐不住,才出门奔走找人。短短两天,把公寓、央行、百乐门、甚至是丰阳馆,都仓促地逛过一遍。 遍寻不到。 她有错,不该使小性,难道他厉少愚全对?呵,销声匿迹是想退婚吗?是个人就有脾气,她也有,可一个大男人,气性那么大,怎么不气死他! 看不见听不着,丝丝缕缕的愁绪缠绕阿莱,度日如年呀!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继续找。 再至丰阳馆。 陆刈麟坐二楼靠窗处,侍应端来托盘,把几样寿司、生鱼片、天妇罗、味增汤摆上桌,再给他斟杯清酒,道过请用才退下去。他正等人,打眼一瞧,见楼下那道身影有几分眼熟,试探地喊郑小姐。 阿莱闻声,左顾右盼一阵,昂起头,终于发现他:“二哥哥!” 陆刈麟点头一笑,心说此地并非善堂,她一个小姑娘随时有被骚扰的风险,看样子也是心神不定,不走,却在门前张望。到底是为什么? 遍扫周遭,始终不见厉少愚的身影,陆刈麟关心地问:“怎么自己来啦?上来坐会儿。”真想不明白。 想着病急乱投医,阿莱应声上楼,在侍应指引下找到陆刈麟,从善如流地放下手包,在他对面盘腿坐下。 “少愚呢?” “没来——”阿莱犹豫着,要不要把事情告诉他?半晌,嗫喏道:“我们吵架了。” “你来这里找他?”陆刈麟放下酒杯,整肃坐姿,以长辈的口吻:“你把事情告诉我吧,要是那小子的错,我帮你说说他。” 阿莱也想倾诉,可是不敢。对面坐着的可不是什么知心大哥,而是她爹盖章过的“危险分子”!况且私事上,知道的人越多,他们将来越难堪,人到任何时候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阿莱自诩是个飒利人。 拿得起放得下,痛苦忍得;实在忍不得,也不会一遍一遍重提。 当下推却道:“一点小事,不劳二哥哥费心啦!” 陆刈麟将信将疑,因他也有心事,所以略过不提。把菜单递过去:“看看喜欢什么,都点上。说起来我还欠你一顿酒,今晚你要是不着急走,我们就在这里销帐。” 阿莱近日食欲不振,正想吃些清淡菜品,翻开菜单一看,大多都能接受。随即轻声笑道:“二哥哥请客,那我就不客气了!” “点吧,别跟我瞎客气。” 阿莱不吃生鲜,怕不干净,对天妇罗倒是独一份的钟爱,随意点上几样后安心等菜。 趁上菜空隙,陆刈麟问:“你现在方便吗?” 阿莱不解:“什么意思?” 陆刈麟凝望着她,实实在在道出困境:“我最近有点事拿不准,瑾儿让我找你看塔罗牌。” 瞅见她惊讶,忙为自己找补:“是不是没我这么大岁数的找过你?也是,你太小啦!还是个小姑娘,能有多少阅历去帮大人解决问题?其实我也觉得荒唐,但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是说不准的,甭管付出多大努力也无法左右结果,所以只能用神学找个慰藉。” 原来他也是病急乱投医。 非人力可左右的,不就是感情么?接待过的问卜者,但凡年纪稍长、地位稍高,占卜前都有这番说辞。像是对过稿。阿莱早已习惯。 结合厉少愚昨日所见,阿莱几乎能肯定,陆刈麟与她同病相怜。这样的光景,谁敢想?位高权重的陆先生,竟也会为情所困。 陆刈麟又说:“要是没带就别算啦!我再想想。”过往三十六载里,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羞耻,可笑。 阿莱的紧张不比他少,一颗心忐忑不已,极想八卦。沉默良久后,开口询问:“方便说说是什么事吗?” “你先看,我想知道这事能不能成。看完我再决定告不告诉你。” “好。” 阿莱不敢再问。先在桌上开辟出半边空处,然后从手包里掏出塔罗,是厉少愚画的那副。打乱洗牌,问的是非题。 陆刈麟抽出三张,分别是——逆位节制、正位审判,正位高塔。 不信神佛的陆刈麟,哪里知道牌面的意思?但觉高塔带来扑面而来的压抑。他认出来了,“少愚画的?” 阿莱垂眼思忖,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扇阴影。翻出底牌,竟是一张逆位死神。这副牌的牌灵是女祭司,底牌通常是最重要的补充信息。一遍遍确认过后,答案依旧是最最典型的“好消息”“坏消息”。 阿莱无从开口,单是问:“你能看出来?” “怎么不能?这是典型的内生性抽象派
,几年前在国内艺界掀起过一阵风潮,少愚绘画是我教的,要是我没记错,兴起的时候他还没去留洋。” 因与父亲八字不和,陆刈麟随母姓。陆家是艺术世家,姥爷素有“工笔画重彩泰斗”之称,陆刈麟自幼受其亲传,亦精于吴门工笔。作品少而精,在画收藏行叫价不低。 东渡归国后,他疲于生意,只能放下画笔,得闲了解艺界新闻和新兴画派。看着牌面,有欣赏也有骄傲,因为教出师了。 “这副牌画得不错,虽然比不上大师的巧思和娴熟,但也像模像样。” 插曲过后,追问道:“牌上看到我的事——成还是不成?” 阿莱对画派一窍不通,初初看见,只以为是寻常工笔,不曾了解内中门道。今夜听陆刈麟一说,不禁对厉少愚又多一分仰慕,但仍生气。 “我从没见过这么复杂的牌,让我想想。” “照实说,先好后坏。”陆刈麟又问:“有好的吗?” “有。”阿莱对他点头,但面色是愁的:“我知道这件事已经困扰你很久,但是快结束了。现在正是临门一脚的时候,只要敢迈出去,立刻就能找到答案,我感觉有三分之二概率是正向结果。也就是说,命运开始清算你身处这件事里所做的一切,积过的德、造过的孽,都在这个答案里。” 陆刈麟有些动容,同时心里也有底。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牌上有很强烈的非正常死亡的信息,很难解明白——” “不要紧张,继续说。” “单看这三张,意思是长期倒行逆施导致事态失衡,只要你愿意结束这种状态,事情就会好转进入下一阶段。比如说你问感情发展,当然,我知道二哥哥不会问这个,出现这张牌,预示着你们的关系会进入下一阶段,比如订婚、结婚。过一阵,突发祸事,结束。一个人坠下高塔,大概会粉身碎骨。” “还有吗?” “还有,是个好消息。乐观地看这张底牌,可以理解为涅槃重生。” “明白。意思是我做孽太多,有人想杀我,并且可能会成功?” 阿莱被问得怔住,尴尬地抿起唇。 “嗯”声若蚊蝇。 “什么时候?” “和16、、9有关,可能对应这些天和月份日期。” “明白。”陆刈麟暗自筛过一遍,已在心底揭晓谜底,“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你说的话有八九分准。以后有事我还问你。” 阿莱准惯了,只想问哪里不准。 陆刈麟道:“我告诉你吧,别人要杀的不是我,是我算的这个人。” 阿莱心满意足,嘱咐他:“二哥哥平日里多留心。” 恰在此时,侍应上菜,阿莱连忙收牌,把豚骨拉面移到面前,拿筷开动。 自从训斥厉少愚后,陆刈麟与他再没见过,前不久听方杭提过,没当回事。当下心事已了,顿时善心大发,想帮阿莱一个忙。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来找他?” “是。”跟他没什么好瞒的。 “你们多久没见了?” “十来天。” “两个人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他要只为一点矛盾躲着不见你,我看真是倒灶。” 阿莱忽然委屈了,眼泪掉进面碗里。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可他一躲,就是故意地小事化大。冷战没意思,闭门羹也不好吃。那些细碎的失落嵌进心底,慢慢地长成一根刺,无论如何,拔不掉。时不时地,扎一下,扎得好痛。 “我让他给你负荆请罪。”陆刈麟没想到,她的眼泪跟妹妹一样说掉就掉。幸好,他有丰富的育儿经验。 “是我有问题。”阿莱擦掉眼泪,哽咽道:“如果二哥哥知道他在哪里就告诉我一声,我去见他,不要强迫他来见我。” 陆刈麟早已料到,熟稔地答:“好,最晚明天下午,一定给你消息。”到底是看着长大的,跟亲妹妹一样。见她哭得伤心,到底于心不忍。 厉少愚处处树敌,突然失踪,会不会是死了?哪怕是死,也得有具尸首啊!听说财政部最近在查央行的帐,邱诚配合调查,进去好几天到现在还没脱身。看这情况像是分行上下沆瀣一气,摊上事儿了! 如果是真的,那厉少愚应该没死,至多是锒铛入狱,还能救。 当下,陆刈麟吩咐方杭出去打听消息。 阿莱平复心绪,简单试过几样天妇罗,被腻着了,胃口全无。只坐着和陆刈麟闲聊,聊的也是闲事,桩桩件件,无关厉少愚。 <
> 她暂时不想回家——家里空,她的心也跟着空。镇日流泪发呆,什么也做不好。 二人边吃边等,及至方杭归来,方知厉少愚真惹大祸上身!受到邱诚检举,小小一个经济研究处课长,摇身一变,成为此次财政部开展经济稽查的首要嫌疑人,已于十日前被秘密拘捕,锁进漕河泾监狱禁闭室,日夜受审,写交代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