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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菜和意外访客(一)

秦放鹤渐渐与孔姿清有了稳定的信往来。他们的交流其实算不得频繁,大约每月两三次的样子,流程非常固定:秦放鹤去县城取稿费、交稿子时送信,孙先生回县城送账本时递到孔府,然后过两天桂生便会跑到白云村回信,顺道混一顿晌午饭。 对这份跑腿儿的差事,桂生真心觉得不错,皆因每每信往来时,少爷的心情都极佳,给的打赏也格外慷慨。 而小秦相公为人和气,关键是……做的饭真好吃啊!特别好吃!怎么就那么好吃! 吃不够,真的吃不够! 次数多了,孔姿清一说“送信”,桂生就本能流口水…… 七月下旬开始,孔姿清就住到县学去了,每月回家一次,孙先生的送信地址也随之更改。 托这位“笔友”的福,秦放鹤获取了海量关键信息,比如考试的实际流程,需要注意的事项,哪些虽然没有明规定,但是可以自己调整的潜规则,以及……进县学可以带一名童或仆从。 这一条信息对秦放鹤很重要。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几下,抬头看向正在另一角皱巴着脸描红的秦山,沉吟片刻,“七哥,若来日我入县学,你可愿随我同去?” 随着一步步考上去,交际圈一步步扩张,秦放鹤需要人手,需要可信赖的人手。在这个时代,再没什么比血缘宗族更牢固的纽带了。 同个村子知根知底,不存在任何隐患,即便后期有人生了反心,也要顾忌老家亲眷,总归多一层保险。 突然丢过来的问题把秦山砸个正着,他茫然抬起头,显然尚未从强迫练字的阴影中脱出,慢吞吞“啊?”了声。 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嗖一下起身,兴奋得双眼放光,“你要带我进城?!当真?” 秦放鹤:“……” 他低估了这个时代底层百姓对城市繁华的狂热。 “当真,但你先得把千字的字都认全了,”秦放鹤虚虚指了指桌上的功课,“大字写完了么?” 在这个时代,统治者通过垄断知识来垄断权力。不识字,哪怕再有能力,也只能龟缩一隅。只有掌握了知识,才能冲破阶级壁垒,纵情施展。 一个好汉三个帮,他身边的人也至少应该拥有冲破壁垒的基本能力,不然后期能提供的支援将微乎其微。 秦山立刻缩回去,热情空前地重新抓起笔来,“快了快了,这回真快了!” 进城,进城! 若有尾巴,只怕此刻早甩飞了。 后头检查功课时,秦放鹤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欣慰之余却也有点痛苦。 看得出来,秦山确实努力过了,但天分这种事…… 强忍着批改完,秦放鹤就立刻把功课还回去,转头盯着册洗眼睛。 那一笔字,真是辣眼啊! “七哥,除你之外,村子里还有谁有心向学,又比较用功么?”秦放鹤问。 除我之外,嘿嘿,果然鹤哥儿还是最看重我! 秦山偷乐一回,认真想了想,“还真有。” 他索性丢开笔,拖了板凳在秦放鹤跟前坐下,“村后头的秦松你知道吧?比我小半岁,你还得叫他八哥哩。” 秦松……秦放鹤轻声念了一遍,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瘦削苍白的少年形象,“原来是他。” 秦山点头,“他娘杏花婶儿早年守寡,老八那会儿小呢,干不了庄稼活儿,全靠街坊们帮衬,他娘就指着给人做鞋挣点钱,日子很是艰难。旁人我都是追上门逼着念,老八不一样,他还会蹲在我家门口等我呢!” 有时候他就觉得,老八那小子念的狠劲儿真同鹤哥儿有一拼。 不过脑瓜子远不如鹤哥儿好使。 秦放鹤低头看了眼,脚上一双青布百纳底棉鞋安静翘着,针脚细密扎实,非常舒服。 确实是好手艺。 娘儿俩应该都很希望能走科举这条路,奈何日子太过艰难,家人也不曾如秦父般庇护全村,属实张不开嘴叫乡亲们供应。 年初秦放鹤带着秦山读,这娘儿俩就又看见了希望,但秦放鹤没主动说要教别人,他们就没好意思提。如今秦山半练出来,秦松才开始使劲儿。 秦放鹤下了炕,在地上慢慢走了几步,只觉得鞋底软而韧,托得稳稳地,说不出的踏实。 他想不出那位母亲当初是怀着何种心情缝的这双鞋,自己的儿子想读却难开口,而别人的孩子却光明正大走了这条路。 多少会有些辛酸的吧? “叫他明日来。”秦放鹤道。 <

> 秦山是必然要跟自己出去的,可村里绝不能断了风,总要了火种才好。 一带二,二带四,慢慢也就铺开,自己将不是独木难支。 若秦松真有那个命,来日果然得了功名,对他自己,对秦放鹤,乃至整个白云村都是好事。 次日一早,秦松母子果然如期而至。 娘儿俩应该是特意收拾过,穿了平时过年才舍得穿的板正衣裳,当娘的还挎着个包袱,显出几分局促和难掩的激动。 秦山就跟大管家似的,熟门熟路把人带进来,里头秦放鹤已经准备好了小桌子和热茶。 “婶子,八哥,不是外人,坐吧。” “不不不,不用了,你坐,你坐。”杏花满面堆笑,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 秦松性格有些木讷,平时都不大会笑的,此时更显茫然。 他想读,也知道眼下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但……就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们不自在,秦山也觉得不舒服,挠头笑着插科打诨,“嗨,别这么见外嘛!一家子骨肉,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奈何收效甚微,杏花婶子只勉强挤出一点干巴巴的笑,至于秦松,活似诈尸,努力向两边拉扯的面皮更像抽搐。 秦放鹤不禁想起后世一句话: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在他看来,这话纯属放屁。 因为运气太差的人,根本笑不出来,他们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直截了当道:“我欲带八哥一并读,你们可愿意?” 一听这话,杏花揣了一宿的心才算落到肚子里,忙不迭点头,慌忙将带来的包袱打开,“愿意愿意!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里头装着一双针脚细密的棉鞋。 她只有这个了。 她没有钱,凑不出请先生的束脩,更不会分辨外头哪家学堂好……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路了。 秦放鹤的眼睫抖了抖,伸手拿过鞋,弯腰往脚上比了比,笑容真挚,“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您做的鞋最好穿了。” 杏花枯黄的脸上泛起一点血色,心里也踏实了。 收下就好,收下就好…… 自此,每日在秦放鹤家念的又多了个秦松。 几天相处下来,秦放鹤对秦松越加满意,因为对方跟上辈子的自己有点像:人狠话不多。 这个狠,是对自己狠。 秦松对读这件事有种饿死鬼投胎般的如饥似渴,恨不得直接抓着吞到肚子里的程度,压根儿不用秦放鹤催,自己就把勤奋点满了。 读之余,他甚至还主动承包了包括并不仅限于喂鸡喂鸭、砍柴烧火、扫地挑水等活计,活脱脱一个任劳任怨的全能长工。 最初秦放鹤都有些不忍心,因为秦松真的太瘦了,比自己当初更瘦,似寒风中一截枯枝。看着他颤巍巍挑水,秦放鹤总觉得自己像残酷不仁的周扒皮,良心难安。 但阻拦过一次之后,第二天,杏花婶子亲自来干活。 秦放鹤:“……” 罢了罢了,所幸他家里活儿不多。 有压力才有动力,自打秦松过来之后,秦山忽然感觉到莫名的危机感,总觉得再这么下去,是不是鹤哥儿就不需要自己了? 那要是他不需要了,还会带自己进城吗? 不行,我不能输! 于是莫名其妙的,秦放鹤就拥有了两位你争我赶努力读,外加拼命干活儿的学生兼兄长,甚至杏花婶子也每到饭点就过来替他们做饭、浆洗衣裳,任谁劝也不听。 秦放鹤本人空前清闲,读之余竟无事可做,就试着编了一套图并茂的进阶资料,准备等自己去县学后留给秦松慢慢啃。 秀兰夫妇听儿子讲了秦放鹤的打算后也来了几回,说不尽的感激。 县学原是他们这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所在,若果然能去沾个边儿,那叫光宗耀祖!莫说一年两年,便是十年八年都等得! 秦放鹤笑道:“叔叔婶子不嫌我轻狂便好,只这话暂且不要对外讲起,免得人家听了,说我八字没一撇就张罗开,没得轻狂。” “晓得晓得!”夫妇二人点头如啄米,更觉这样安排妥当。 就要提前预备才好!没见那些大户人家身边的人都是多年调\教的么? 时间一长,人的特质就显露无疑: 秦山有几分聪明,奈何浮躁,总沉不下心安稳读,迎来送往诸事安排倒是胆大心细; 而秦松,其实算不得

天资聪颖,曾经他读几遍就能记住的章,秦松要翻来覆去背诵好几天。 但足够刻苦。 其实大部分人的智商都差不多,而毕生能达到的高度,也远不到拼天赋的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谁对自己更狠,谁就能赢。 转眼进到腊月,年关将至,话本子越发好卖,几卷堆叠之下效果犹如滚雪球,秦放鹤的稿酬达到历史新高:二两一钱。 而如今他手里攥着的积蓄,也直逼三十两。 对寻常人而言,这已是需要仰望的高度。但落到读人身上,也只够三年左右的基本开销。 读之艰,可见一斑。 做了年前最后一次盘账,秦放鹤心满意足之余,也多了点别的打算。 腊月二十五那日,秦放鹤找到村长兼族长,托他买两口肥猪,要给全村人做杀猪饭。 “多亏乡亲们照看我,如今我也缓过气来……” 老村长稍显浑浊的双眼中透出欣慰,“你小小孩儿的,有这个心就够了,快别费这个钱。” 他写话本赚钱的事仍未对外宣扬,但生活水平飙升谁都看得见,大家伙儿都隐约知道他因读得好有了进项,可具体多少、做什么,都不晓得,也没人去问。 左右一个娃娃,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谁还敢想更多呢? 秦放鹤笑道:“您老放心,我有数,还有呢,日后再挣吧。” 这也是个要强的犟种,老村长心道,到底不放心,又反复问道:“果然还够么?读可不比旁的,耽搁不得。” 反复确认过之后,老村长这才准了,又昭告全村。 众村民当初本也没想着什么回报,照顾个孩子嘛,有什么可说的? 但被帮助的人不忘本,总是好事,一时俱都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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