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是在平安夜醒来。 一睁眼,便要找那双手。遍寻不到。 病房里陈设简单,空旷而寂静,灯光是柔和的偏黄色,床头上挂着一幅油画,是麦哲伦出海。她发现自己正在输液,脑袋虽然被纱布缠得紧紧的,但一直发着昏,就像在被无形的东西翻搅,疼得几乎令人窒息。 无数疑问在脑海翻腾。 到底是谁向他们施暴?施暴的目的是什么?自己睡了多久?孔可澄伤势如何?救他们的人是谁?为什么病房里会没人? 她牵念着孔可澄,忍住剧烈的疼痛,翻身摇响床头的铃铛。 不过半分钟,一名护士和年轻医生便推门进来。医生问:“孔太太,您终于醒了。有什么吩咐么?” 是张生面孔,阿莱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很无措: “孔——我先生呢,情况怎么样?” “孔先生生命体征很稳定。” “这是哪里,谁送我们来的?” “这里是drars的私人诊所,您和孔先生是从燕大校医院转过来的,听说是大学打更的校工救了你们。” 阿莱清晰地记得,梦里那双手干燥温暖,修长纤细,一只手的三个指尖和虎口有厚厚的茧,那应该是长期练习乐器和持枪才会有的痕迹,不会属于底层校工。 “您的脑震荡比外伤严重,这几天尽量多休息少运动,明天一早护士会给你检查换药。” 话音未了,向青韫也来了,面容憔悴,显见是担心过度。径直扑到病床前,眼含泪水: “闺女,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娘,可澄怎么样了?”医生回答得含糊,让她实在放心不下。 自搬离老宅后,出于一定的政治目的,孔可澄一直活跃在公众视野里,成为了不受约束的政党要人,虽生活在敌占区,但因其姓氏和身份,一直以来都是备受优待和争取的一方。 孔家那头得知消息后,当即以外务名义与执政党接洽,经过几个小时的争议和谈判,半天不到,那帮袭击他们的学生在逃亡路上被警备司逮捕下狱。翌日凌晨五点,真相大白,口供随电报发至重庆,下半天,犯人被押送城郊枪决。 一夜间,城里小道消息满天飞,所有人都知道,祸事因郑予莱而起。 向青韫闻讯赶来时,孔可澄已经在接受第三次手术,听ars说明全部情况后,她压根儿顾不上自己女儿,只想日夜看顾女婿,以此赎罪。 “可澄”她用帕子抹着眼泪,“他左眼失明了,内出血,身上还有十几处骨折,大夫说很难完全恢复。” 一道晴天霹雳,险些把阿莱当场劈死。他是那么健康的一个人——体魄强健,热衷运动,跑步、马术、打网球,有时甚至会去冬泳她全身僵住,五脏六腑似被烈火焚烧,直至头颅。 这种灼烧是不断蔓延的,烧干了她的气血,烧裂了她的皮肤,忽而熄灭如死灰,令她不受控制地颤抖。 怎么办? 她害了他!令他的身体变得残缺,再也不能恢复健康! “他人呢?我想去看他一眼。” “在隔壁。”见她要拔手上的针头,向青韫连忙手忙脚乱地抱住她,不住顺她的背心:“你别着急,娘知道,娘都知道。你乖乖的别乱动,等输完液,娘陪你去看他。” “都怪我。”阿莱愧疚而自责地痛哭。 痛苦和绝望一并吞没了她,令她变得脆弱,哭过一阵,静过一阵,神经忽然绷紧起来,垂下脑袋瑟缩着身子,嘴里语无伦次地低喃,凑近听,原来是在讲述他们经历的暴行,但反反复复只有那几句话。 “在出校那段路上,可澄忽然被那帮学生袭击了,他们可能藏在那里等了很久,直到看见我们才出来,对,对,他们是从后面一棍子把他打翻在地,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有几个人就拼命把我们分开,把我拖进草丛里。当时很混乱,我被人围起来,我很害怕,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直到可澄彻底没有动静了,他们就开始打我,踢我”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护士给她打了一针安定。向青韫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守住她,抽泣片刻后,抹干眼泪关灯出去。 诊所二楼,特殊病房内漆黑一片,孔现坐在门口守夜。 孔可澄是在今天下午醒来,彼时,向青韫坐在床前关切地看住他,脸颊异常红肿,是生生哭成这样的。他问:“阿莱怎么样?” 向青韫忽然流泪,失控地大喊:“可澄,你管她做什么?不如让她死了干净,有时候我真觉得,
你才是我的儿子。” 左眼似有感应,立刻钻心地疼起来,不经意间流出一行血泪。他想抬手,却发现感受不到手臂的存在。 孔现见状,走过来轻轻把他按住,安抚道:“小爷,您别担心,夫人受的是皮外伤,养个十天半月就能好。” 但见岳母一反常态,孔可澄追问:“那我呢?” 孔现目光躲闪: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马大夫跟家里通电话说的是洋,我只听到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只要安心休养,早晚能调理过来。” “可是,”左眼疼得更加过分,疼得脸都扭曲了,五官皱成一团,他喊道:“我的眼睛!” 向青韫神情越发凝重,自心底涌出一阵不可抑制的恐慌,讨好地拉住他的手:“可澄,不要担心,不管你伤势如何,娘和阿莱都会照顾你一辈子。” 孔可澄心头一颤,顿时明白过来,自己有些伤势大约是永久性的。因岳母知道阿莱不爱他,若非出于愧疚,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妈妈,”霎时的失措,很快就被理性压下,他满怀温情地说:“我早晚会知道实情,请您现在就告诉我吧。” 那种祈求和与生俱来的威压,孔现扛不住,向青韫也扛不住,最后只好请来ars。他们在里面谈了很久,自ars离开到现在,病房里拉上窗帘,熄了灯,漆黑一片,他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向青韫的身影刚出现,孔现立马走到她面前,不带任何敬意地开了口: “老太太,小爷需要休息,请您先回吧。” “予莱刚醒,明天上来陪他一会儿,行吗?” “不行。”孔现板起脸,寒声道:“小爷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孔现,你们家里给你下的命令我不想知道。但现在是可澄最脆弱最需要阿莱的时候,你一点儿都不为他考虑吗?” “老太太,您说到哪里去了,家里没有给我任何命令。我生来就是小爷的影子,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为他考虑得更多。这几年您都看在眼里,请您说说,太太为他考虑过——哪怕一丁点吗?” “他们夫妻之前的事情轮不到你我去评价。” “不瞒您说,您的女儿是我见过的最自私冷酷,不近人情的女人,这些年,她活得像只蚂蟥一样,一直在吸我们小爷的血!” 向青韫没做任何争辩,因自知没有资格,单是平静地说: “明天我会带阿莱来看他。” 自那天起,孔可澄的病房一直拉紧门窗,除了医生护士外,谢绝任何人探访。阿莱恢复得很快,半个月便伤愈出院了,正好寒假将至,她请了假,不再写演讲,预备在家里陪着孔可澄,直到他身体完全康复。 此后,她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病房门前,他不愿见她,她就等。从白天等到深夜。 孔可澄忽然变得很阴郁,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愿动弹、不愿吃饭、甚至不愿叫喊,尽管如此,阿莱却总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涌动的暴戾。 有几回,病房里传来他歇斯底里的叫喊,紧接着就丁零当啷地摔东西,她急急地在门外敲打哭号,那动静就慢慢消失了,回应她的只剩沉默。 那要命的沉默,让她忘记了一切。 快要过年了,孔可澄取完石膏,被ars赶回了家。进得门去,看见阿莱竭力装出一切如常的样子,始终没有取下墨镜,他的左眼眶空洞了,被安进去一颗玻璃眼珠,怪模怪样的,怕吓着她。 阿莱怎能忘却她带给他的痛苦?执意从佣人手里接过轮椅,推出一段路后,俯到他耳畔亲热道: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每天都很想你。”出于内疚,她希望往后能照顾好他,像这几年,他照顾她那样。见他没有反应,还佯作高兴地说: “你知道么,宋潜带着妻儿来北平了,他来看你,要在咱们家住上一阵。你们好几年没见了,到时候可以围炉夜话,把酒言欢。” 阿莱说一路,直至进了房间,他终于开口说: “让孔现过来。” “我可以照顾你。” “阿莱,你不应该看见我。” 事到如今,他终于能够体会厉少愚当时的心情。在病房里,经过无数次试想、代入,他的内心变得更加混乱,所有情绪都懵懂而模糊,最后,在做出决定时,有一种深刻的不舍将他灼伤。 他确信,厉少愚向阿莱提出分手的时候,也满怀这种不舍。 在生命的前三十年里,他几乎一事无成,唯一引以为傲的,只有那具极其健康野蛮的身体,如今却失去了——他的左眼瞎了,右腿完全性骨
折,具体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清楚。 他一次次地回想起,那天夜里自己被打倒后,竟连一次还手的能力都没有,那些人踩着他的脸,洋洋得意地说: “孔先生,你的太太需要管教。” 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终于,变成和厉少愚一样的废物。不,厉少愚比他强得多,起码,他主动找到他,足足地保护了她四年。 深切的愧疚和自卑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头顶。如今,他是一座被蛀空的山,毫无价值了,看着眼前伶俐健全的阿莱,他只有一个念头——还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