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竿头,席卷一夜的雪落在长街尚未化,平日里多是权贵往来的永兴坊,今日却有不少百姓不惧寒冷围在道旁。尤其是最东边的沈府,许久未曾来过这么多人,一时间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这都午时了,怎么还是没个影,不会是假的吧?”路边茶摊处拿着个食盒的妇人问道。 “怎么会?都传遍了还能有假?”小二又上了杯茶,一手抱着盘子,另只手将妇人手中食盒接过,扫了一圈也没找见座位,就和人一起站到柱子边,“你不常来不知道,我都在这多少年了,除了那年国公爷回来,其他时候从没见过沈府大敞着门,眼下这国公爷还没回,能让沈府开门迎接的,不是那位大小姐还能是谁?”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凑上去闻了一下,“嗯,香,还是自家饭最好。” “诶诶,”妇人突然拽住他,指着远处缓缓而来的马车,“那是不是沈府的马车?” 她才刚问完,转瞬却又否定了自己的话,“不对,应该不是,沈家这么大的权贵,又是宫里出来的,马车该不会这么简朴。” 小二本来打算将就着吃,闻言抬了眼仔细看了片刻,摇了摇头道:“哪啊,就是这辆,今儿早起他们走时我还看到了。” “这么朴素?”妇人惊道。 小二再次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怎么说也是天大的好事,要搁我身上,非得在门前摆个酒席才行。” “到底是贵人,人家怎么想的,咱们还真猜不准。”妇人啧啧道,“要说也是怪,前几年还是妃子,今儿就成了大官,才多大的小姑娘,也能跟那些个老爷一样?” “那谁说得准,当年南御史不也是这么大年纪吗?咱们这些人,管好自己就是了,人家总不至于要咱们操心。”小二才说完,那厢马车悠悠停下,本来坐在茶摊上的人一下子跑了好几个,小二立刻拉着妇人过去,找上位置一边吃饭,一边看着这出贵人回府。 刚从车上下来的空青看着周围就是一愣,小声嘀咕道:“怎么这么多人?” 她转身和庞沁一起去扶沈凌,才刚扶了人站稳,府内就跑出了几个人。 徐伯在最前边,分明一把年纪了,提着衣袍却跑得比谁都快,一点不怕滑倒。他脸上挂着笑容,见着人赶忙迎上来,“小姐,老奴可算盼到了。” 沈凌抬手扶住他下跪的身子,“徐伯不必多礼。” 跟着徐伯一道来的郑方也欣喜得很,见了空青也没顾上,只是始终站在旁边笑,不曾多说什么。 徐伯笑吟吟起身,背还佝偻着就挥手吩咐人:“快去上膳,你们把马车带下去,小姐的行李都送到却月居去。” “已到午时,小姐怕是饿了,快进来。”徐伯拉着人便想走,“早前得了消息,府上便候着,就等小姐回来。” 沈凌无奈笑了笑,空青急忙挡在一边拦着,“哎呀徐伯,慢着点,小姐腿脚不太方便。” 一群人又是扶又是拉的,闹了半晌才终于进了大门。 门外围了许久等着看热闹的人,瞧见这沈家根本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各自道了声“没趣”也便散去。 短暂热闹起来的沈府大门,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是府中却依旧热闹。 徐伯拉着沈凌问东问西寒暄半天,一直留在府中的腊月也闻讯赶来,你一言我一语,直把沈凌说的头疼,过了午膳才终于消停下来,沈凌得了空,也终是能好好小睡一场。 昨日刚下过大雪,今日虽出了太阳,却还是冷着,这消息又突然,却月居都来不及备上暖炉,只能让空青勤快些换手炉。 约莫申时,沈凌正靠在榻上拿了本翻,空青蓦地走进来,犹豫半天支支吾吾道:“小姐,那个……那位来了。” 她话说的不明不白,沈凌却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沈凌隔着窗子朝外望去,就见昨日才见的人站在外面,他身边则是背着包袱不停揉腰的孟大夫。这人瞧她望来,瞬时一笑。 沈凌点点头示意空青,那两人才跟了进来。 “你怎么进来的?”沈凌问道。 她这沈府外那么多人,可实在容不下这位如今的万都大红人。 段风辞摆了摆手,“我么,自有我的办法,反正不是从大门走进来的,这你放心。” 他话音才落,就见一旁孟大夫冷哼一声,神色怪异拆穿道:“他翻墙进来的。” 沈凌一顿,这下才明白过来孟大夫为什么揉腰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人带着翻墙,也是不容易。 “空青,上茶。”她欲从那榻上下来,不想还未动就被人按住了。 “你就好好坐着吧。” <
> 段风辞挥挥手,孟大夫不情不愿走上来,“小兔崽子,我真是欠你的。” 孟大夫名为孟丘山,原是西南一带有名的妙手神医,自来不爱受拘束,也不知是为何跟在这人身边。 虽然跟着段风辞,但孟丘山一向对着他没什么好脸色,眼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对着沈凌他倒是客客气气,方才还阴沉的脸,转瞬就变了副模样,一脸慈眉善目,丝毫看不出生过气的样子。 “沈姑娘,手伸出来,老头子给你看看。”孟丘山捻着胡子慢吞吞道,“你肩上的伤好些没?听这小子说你昨个又跪了许久,今日可还疼着?” 他话是这么问,但却根本没有让沈凌开口的意思,搭上脉就开始自言自语。他琢磨了半晌,转身就从一旁笔筒中抽出笔来,闷头就开始写。 一张药方一气呵成,孟丘山放下笔,唤道:“那个什么,空青是吧?抓药,还有,给老夫收拾个地方。” 空青呆着接过那药方,犹豫望向沈凌。 “你这是?”沈凌问道。 段风辞笑眯眯开口:“我又用不着他,不如到你这帮你调养身体。” 孟丘山听了此话又是冷哼一声,“呦,这会子又用不着我了?真是有了媳妇忘了老,没良心的兔崽子!” 沈凌一愣,轻咳两声冲着空青道:“下去吧,西院少韵馆还空着,让徐伯去收拾一下。” 空青左瞧右瞧,点了点头带着人离开。 人才刚走,段风辞就凑上前来,盈盈笑道:“恭贺沈大人高升,我来的匆忙,没带什么贺礼,再等几日,我送你个礼物。” “世子,你送的已经够多了。”沈凌皱了眉头,“况且你不该在这。” “这才哪到哪啊,要追心上人,对她好是应该的。”段风辞耸了耸肩,“阿凌,我不用你还,你也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是我心甘情愿。” “至于为什么在这……咳咳,”他顿了顿,眼神飘向一边,“毕竟是后宫,一直住着也不是个办法,公主府收拾好我就出来了呗,也方便我巡城不是。” 沈凌有些无奈,对这人她是一点办法都没。 “不过阿凌,”段风辞忽然正了脸色,“你昨夜才升官,今早京城就传遍了,你在陛下跟前多年,陛下如何,你自然比我明白,这事蹊跷,你多小心些。” 自沈贵妃走后,沈家低调多年,沈毅六年来只回过万都一次,沈凌又在宫中悄无声息,如今骤然被抬到明面上,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这种事沈凌如何不知,她眸光轻垂平静道:“祸不妄至,福不徒来,多谢世子提醒,我会小心。” 段风辞低叹一声,转而又变了一副颜色,“你那官服是绯色的吧?” “是,怎么了?”沈凌不解问道。 照常说,朝堂之上,三品以上官员便该服紫,绯色是四、五品官员才该用的,只是大周建国以来,女官四品之上并无特定官服,还是到了傅南宁那时候才定下来。傅南宁仿照前朝旧律加以变更,才有了如今的四品服黑,三品服白,二品服绯。 女官,终究是与外官不同。 她话问出口,段风辞却卖了个关子不肯再说,“没事,我就问问。这样艳的颜色,你穿了一定好看。” 沈凌满目疑惑,他没等人再问,顾自道:“好了,我今日来就是给你送大夫的,人送到就行,我还要去巡城,就先走一步,你好好休息。” “近来冷得很,明日上朝时可记得多穿两层,别冻着了。”他轻眨两下眼睛,骚包地摇着腰间挂着的玉佩,满目笑意,“你有陛下手令,不必过那每道门一次的核检,晚起一会儿也不打紧,路上慢着点,别黑灯瞎火的磕了碰了,若是又伤着,我会难过的。” 话罢,他便起身,临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朝堂见啊,沈大人。” 悄无声息来,又风风火火走,过会儿指不定又是要从哪处墙根翻出去。 沈凌轻轻摇头低叹一声,这是没心思看了,她只手扔在一边,拢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迷迷糊糊间到了晚上,悠扬鼓声自远方传来,比之以往轻了不少,声声响动,却在沈凌心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宫外听宵禁的鼓声。 沈凌才用过膳,那厢,空青端着孟丘山新配的药进来,才一放下,沈凌就闻到那扑鼻的药味。 “这药闻着难闻,但味道还好,小姐忍一忍。”空青拿着帕子捂上口鼻,又偏头忍不住咳了两声。 沈凌看不下去,将那药碗拿起一饮而尽,正如空青所言,虽味道不多好,却也不似往日苦的难喝。 空青获了救,转身去将窗子开了
一扇,念叨着:“孟大夫虽然是民间大夫,但那几副药下来,小姐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虽然病根难治,但仔细调养着也是好的。” “说来明日是二十一,又该到时间了,好不容易出了宫,小姐却还要早起上朝,可真是难为人。”空青叹声道。 这丫头分明是自己不想起,偏带上她。 沈凌慢声问道:“不然你留在府上,让庞沁跟我去?” “不了不了,我去,我去。”空青讨好笑着,“不就是五更嘛,起得来,让庞姐姐去找女史吧。” 沈凌轻笑,点了点空青的头,被人偏头躲开她才停了手,“明日让庞沁将手令给玄霜,到了万象宫之后再发新的宫牌。” “喏。”空青应道。 第二日才刚五更,夜色尚浓,天边孤月高悬,一丝晨光都不显,雪光映着月光,才露出点亮色。 沈凌坐着马车从沈府出发,一路悠悠而行,最终停于丹凤门前。 马车进不去宫门,沈凌手执象牙笏,从车中走下。 月落星沉,天边已有亮色却不那么显,耳畔徐徐风声悄然拂过。 在一众长灯中,沈凌踏过丹凤门,遥见远处星火,她轻声唤道:“空青,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