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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松(8)

祖母带着她们在普照寺住了三日,回来那日恰好贡院开院。她们清早便起行,乘马车回家,今日家里委实忙碌,家仆小厮忙得恨不得起飞。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天公不作美,才过了午时,就已经黑云密布,看样子似乎要下一场冷雨。 虔意搓着手在阁子里烤炉子,不觉嘟囔,“都开了二月了,还这么冷。原以为都可以撤炉子了,乍然生起来,可呛人。” 孙妈妈苦口婆心替她添一件衣裳,忍不住埋怨道,“小娘子此番出去,也不晓得冷热。那山寺里不必城中,素荣那丫头忒没脸色,好好一个姑娘交给她,回来反倒……” 孙妈妈果真照例端详着她,看一次觉得不大对劲,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通,似乎很不可思议,“——怎么还壮了些?” 虔意心虚又尴尬,把自己的下巴从孙妈妈手里抢回来,装得很自在地解释,“妈妈,您老能不能盼着我点好。再说,女郎能叫壮吗?妈妈,以后只要说我丰腴了即可。” 孙妈妈觉得现在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就是有些爱调摆,不过自幼惯着她,便也只是笑一笑揭过去,继续埋头做她的针线去了。 虔意在窗下借光,从炉子里挑拣红炭,夹出来埋在香灰里。因见天渐渐地黑了,心里不免有些焦心,孙妈妈坐在一旁替她改春衣,时不时对她身量比一比,蹙眉说,“今年袖口要调一调,”展眼道,“身量倒是高了不少。” 琐碎寻常不就是日子,镇日无聊镇日消闲,连春天的步履也来得迟缓。虔意屏息凝神去填香篆,总是定不下心,索性撂开,百无聊赖地抻头往外看,“怎么还没来。” 孙妈妈用嘴抿着线头,仔细对准针眼,好声安慰她,“哪里来得这么快。何况雨雪天路滑,马车不得慢慢地走。” 慢慢地走,这几个字品咂着,竟还品砸出几分不同的韵味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东阁藏春香还没有彻底氤氲四散,就已经能够闻到药材的清苦肃穆之味。车辙碾过泥泞地面,在傍晚的琳琅灯火里带起泥金,马蹄声渐近,轻裘缓带的少年郎君意气风发,带着赤金的春幡摇摇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用药香吹散心绪。怅然往窗外望,一面担心翁翁与阿么怎么还没有来,一面有操心起远行的薛熙琳,“妈妈,真不知道薛姊姊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孙妈妈把线抻平了,蹙眉用针拨了拨灯花,索性换下剪子把爆开的灯花剪掉,果然明亮了好些,照着年轻小娘子的一双愁眉。 经年的老人家不免发笑,“有人没人,世道总是照常地转。”伸出手仔细算一算日子,“他们家连头带尾算了五天,头七做完才算全始全终。这种东西玄乎的很,小娘子还好没去路祭,今年又恰好是克撞之年。” 说得这么玄乎,衬着阴雨天还真有些怕人。 虔意嘴硬,也不忙打香篆,换了个炉子直接押灰点香丸,边摆弄便咕哝着,“还会害人不成,妈妈也忒小心。” 正自顾自说,窗外忽然传来素荣一声极响亮的叫唤,“来了!”手上云母片没注意力道,“咔哒”一声碎了。 是外祖母一家到了。她跳起来迎出去,孙妈妈又是好笑又是苦恼,声音先追着她出去了,“慢一些!不怕摔着了!” 果然爹爹娘娘已经带着家里人远远地迎出去了。今日官中无事,恰好又下雨,爹爹与大哥哥回来得比寻常都要早一些,将公服换成了家常的燕居服。宽袍大袖,在雨中灯下颇有韵致。 翁翁家的油纸灯悬在马车上。素荣给她打着伞,她就与称意、可意、寄意三个一同跟在孃孃身后。看见灯火幽微之中一行人有说有笑过了第二道门。纵然冷得面颊通红,心里也欢喜透了。 “老亲家,甚久没见了!”阿么提着裙子笑迎上来,与孃孃手挽着手,互相说笑一回,才彼此谦让着往中堂走。翁翁他们走在前面,几个舅舅也来了,王家姨母带着惠吾,虔意隔老远就见着,顺势拉过她的手,亲亲热热叫一声“姨母”,才低声问惠吾,“这程子好不好?” 年轻的小娘子们,见面的次数稀少。王大娘子很体会这个,先从头到尾夸了一通,又嘱咐惠吾几句,便与孟夫人携手,有说有笑地往屋里走。 大人在堂屋说话,姊妹几个簇拥着进了阁子,彼此厮见了。虔意笑吟用手肘推一推惠吾,“听说姊姊大喜了?” 可意很不可思议的样子,“就是那日侯爵娘子筵席上的郎君吗?我说他那眼神怎么跟掺了蜜似的,一眼望去人群里最出挑。” 寄意很适时地补充,“是愣得出挑。旁的郎君们都梭一双眼四处看,就他一个坐在那里,望也不望。” 虔意很是懊恼,搬着惠吾的手肘轻轻靠着她,“我就该去看看的!溜也得溜出去!你们倒是吃好喝好一饱眼福,我天天在普照寺吃素,真

没意思!” 立时又切切地问,“是哪一家的郎君?这么有眼光?” 惠吾脸上酡红,平素稳重的一个人,鲜见得她不好意思,想必也是很如意的。也是,男女婚姻,这种事摆在明面上总有些为难。偏偏又在这种欲说还休的时候,怎么能不让人心旌动摇。 她身旁的云缨见小娘子羞怯,索性自己利索笑道,“是工部曹员外的三郎,上一年的二甲,将将从华州回来,如今授的是大理平事。人还没落稳,就着急忙慌托唐大娘子上门来说亲了!” 一屋子人听见这四个字都忍俊不禁,惟有称意不明就里,忍不住插一嘴来问,“唐大娘子是个什么人?” 可意刚兴致勃勃地想解释,看见是谁问的,顿时捺下一张嘴别过头去了。虔意知道她还在为了上元节那条裙子的时期置气,索性笑道,“那是东京城有名的冰人,嘴巴巧,会做人,勋爵人家里没有与她拉脸子的。平素也没有旁的爱好,就爱保媒拉纤,哦对了,唐大娘子的口头禅是什么来着——” 可意果然接了一嘴,“男婚女嫁,古之喜闻乐见事也!” 那腔调奇怪,学得又有七八分像,听着都能想起唐大娘子说话时那股眉飞色舞的劲儿,何况她本来就是不情不愿地接嘴,眉眼拧巴着越发显得有趣,于是都哄笑起来。 能有多大的仇怨啊,原以为恨得一定要老死不相往来,恨不得今生今世都不要见面、不要说话才好。其实不过是一场说笑的事,女子之间哪有那么多深仇大恨。 称意很上道,果然顺势坐到可意身边,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唐大娘子的显著事迹去了。 虔意见她们如此不免微笑,又赶着问郎君的事。她屈指一算,才发觉过来,“这样年轻,就从华州调到中都来了?大哥哥是承当年晏相公的青眼,才得以留在京中。我听他们说,外放到地方没有三年五载的好政绩,轻易不会拔擢回中京的。那曹郎君可真是年轻有为!” 惠吾道,“别听她混说。也只是唐大娘子上门与爹爹娘娘提了提,正经的还未议定,就这么多说嘴。” 她顿了顿,反握住了虔意的手,与往常一样,温软柔和,“我并不看重什么仕途好坏,人品持重,品行端稳,在哪里都不会很坏。”她垂下眼,“愿愿,我只希望咱们往后还能在一处,时常说说话就好了。” 她眉眼生得庄静,又画着时兴的三白妆,朦胧灯光之下颇有一种欲说还休之美,恰似工笔仕女图。 虔意满心欢喜,欢喜之余又有些空落落的,只是下意识拉着她的衣袖,分明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幽愁,如同天欲明时候一线摇曳的烛火。 这时光如流水汤汤,一去再不回头 也许是舍不得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寄意见她们彼此沉默着伤感,很适时换了个话题,“才调任回来便来提亲,想必是旧相识?在侯爵娘子家本想问一问姊姊,可惜大姊姊不在,她要是知道了会闹。” 惠吾瞅着虔意发笑,俏生生刮了刮面颊,“你瞧瞧你,论年纪算是姊妹里最长,还没有五妹妹稳重。成日家咋咋呼呼的,恨不得这里打那里闹。只盼你找一个庄笃的郎君,衬补着倒好过日子。” “那我会大闹普照寺,我走也得走回来呀。”她笑吟吟地胡诌,囫囵往眼角抹了一把,故意打起顿挫的语气,“本来没能去成侯爵娘子的宴席就够让人难受的了,今年来的郎君们怎样?姊姊不知道,我去寺里看看菩萨倒还好,我碰着那个讨死嫌的宣国公了。他自己挡了道儿,还怨怪说是我们冲撞了他。要不是他识时务懂分寸,认错倒是快,我非得狠狠骂他一顿。可别提多晦气!” 瞧瞧,上回在樊楼就扬言,谁嫁了那位宣国公便一辈子都看不起。当然那掺杂着多少酒后的嚣张,又另当别论。现在倒好,干脆连人家名字也不叫,直接冠以“讨死嫌”,听着口音倒像是从薛娘子那里听来的,年纪不大,嘴里讲的是三四路的话。 这样好,活得这样大胆且明媚,是惠吾想也不敢想的。也许人总是会偏爱自己未曾得到的事物,和她固然有自小到大一同长成的情分在,隐隐约约,看着她也像是看着未能活出来的自己。 惠吾便打趣她道,“可不要这样说,人家位列国公,出门仪仗堂堂,难得碰上像你这样的刺头娘子,倒也是一桩新奇事。” 可意原先和称意说唐大娘子的趣事说得直发笑,摆个耳朵听到这里才偏过头插了一嘴,“阿姊,我觉得你以后出门去还是稍微收敛一点。你这诨名小时候叫一叫不妨事,真传得东京城风雨皆知,叫起来就不太美妙了。” “我觉得你最近和一个人是越来越像了。”虔意咬牙切齿,也不等她回答,自己就开始接话,“等你二哥哥回来,你跟他叙叙旧。明明出来有先后,这一张嘴怎么这么一母同胞。”

果然说曹操曹操到,孙妈妈匆匆忙忙绕过回廊往阁子里来,站在珠帘下朝她们颔首,满脸喜色,“二哥儿、四哥儿回来了!” 可意乐不可支,急忙补一嘴,“也不知道是谁的嘴和他一母同胞,这么随叫随到。” “我让他捶你哦!”虔意笑着恫吓,姊妹们说说笑笑,随孙妈妈一道儿往花厅去了。 虽然在春寒料峭里被关在贡院做章委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在郗混郗涣的脸上并没有很显而易见的憔悴。 虔意头一回觉得大伯父和爹爹在起名字这方面还真是慧眼独具。譬如四哥哥,单名一个涣字。涣涣微云,所以如今从贡院里回来依旧澹然自定,不像二哥哥,郗混郗混,从贡院里混回来脸上显而易见的骄傲,还以为他是写了怎样的绝世好章。 一家人没什么可拘束的,团在桌边吃饭。今夜还是有些冷,总念叨着开了春开了春,空气中冷浸浸地,衬出天际深浓的云墨。虽然寒雨渐渐消停,夜风却扑得廊下的灯笼霎霎作响,从花厅的镂雕窗看出去,橙黄色的灯影浓淡不一,摇曳难定。 阿么连道好几声辛苦,叫他们着紧先吃些热酒来暖身子,又是着急又是笑,“真是难为了!这样冷的天在贡院里做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中气足,磨折了几天,出来还是精神抖擞的。” 祖母朝身旁的吴嬷嬷看了一眼,吴嬷嬷会意,忙下去命人准备醒酒的酸笋鸡皮汤。祖母复道,“年年科举都是这样,国朝有国朝的规矩法度,等放榜的时候,风和日暖,那才恰恰好呢。” 祖母顿了顿,又警道,“虽说已经考过了,也要留神。流言生变,朝廷要的是稳重忠心的人臣,并不是什么口无遮拦的狂夫。老亲家说得很是,今日虽然高兴,万不要纵性喝冷酒。叫他们热滚滚地烫来,陪长辈们饮一杯,也就尽够了。” 郗混郗涣都忙说是,接过使女递来的热酒,先敬翁翁与爹爹一杯,再与席上的表兄弟们致意。 孟家大表兄与大哥哥同在枢密院,彼此之间很有话谈,那位三表兄与他们是同年,为人最是放荡不羁,讲得通俗一点就是鸡飞狗跳,从小挨他老子打长到大。这三人厮见后,更兼之酒意盖头,家人在侧,孟三郎多了几分争荣夸耀的心思,遂牵头聊起今年春闱的试题。 国朝科举,诗、赋、论各一首,五道策论,《论语》十帖,对墨义十条。诗赋什么的孟三郎也不太懂,据说是考试前请了个先生给他押了百道,在他老子的监督下一首一首背得滚瓜烂熟,才把他送上考场。 他自知自己这些雅的东西学不来,在几个表兄面前,惟一能有话说的怕也就是策论。孟三郎清了清嗓子,又牵着袖子比一比手,很是客气,“今年的策论有一条,乃是‘浮费弥广’,我起初看见这一条,反倒惊掉了下巴!” 他咧嘴一笑,“我国朝疆域广袤,四夷宾服,便是阏逢偶有来犯,那我朝大军也是打得一个片甲不留——怀远一战便是明证。兴兵要钱吧?食俸要钱吧?这可是盛世中的开支,怎么能叫浮费?这花钱越广,说明官家圣明,说明我朝那叫一个蒸蒸日上嘛!” 一言既出,四座安静。虔意刚刚还在跟可意说她怎么和称意好了的事,讲到开心的地方忍不住发笑,“哈”的尾音还没有完,就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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