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胡子说:“这是假羊血玉,其实就是普通的白色石头。找一头肥羊,把后腿割开一条口子,把小石头放进去,三年后取出来,石头表面就有了血丝,像羊血玉一样。”
胖老头和瘦老头面面相觑,他们伸出的舌头半天没有缩回去。后来,瘦老头终于鼓足勇气,他拿出那枚玉佩,让山羊老头鉴定,他们现在幻想着这枚玉佩会是真的。
山羊老头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玉佩,对着煤油灯光仔细观望,胖瘦老头的头顶上都汗珠闪闪,胆颤心惊,偶尔会互相对望一眼,想从对方的神态中找到信心,却终究没有找到。
山羊老头说:“这个也是假的。”
胖老头问:“为什么是假的?”
山羊老头说:“真正的玉石,摸在手中是凉爽润泽的,手感细腻,它就像一个小生命一样,会呼吸,会说话,会思考。对着光线,它是透明的,从这边能够看到那边。但是,这颗石头手感粗糙,颜色暗淡,所以他不是玉石。这块石头上面刻着‘秦王李世民御赐’,是不符合常规的。皇上赏赐给下属物品,和民间送礼是一个道理。皇上也是人,是人都喜好面子,有粉都要擦在脸上,没有人擦在屁股上。无论是皇上还是百姓,给人送礼都喜欢送牌匾之类能够摆放在显眼位置的地方,没有人愿意送给玉佩之类外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是其一。秦王是李世民没有当皇帝之前的称呼,如果当皇帝赏赐礼物,只会写御赐,而不会写秦王李世民,这个称谓上出现了问题,这是其二。这个石头,它不是玉佩,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且作假的人,不懂历史,不懂礼仪,贻笑大方,内行人一眼就能够看出这其中的真假。”
我听到山羊老头分析得头头是道,感到这个老头真不简单。真想不到在偏远的山村,居然会有这样见识卓著,知识渊博的老人。
山羊老头的家中高梁粗柱,屋瓦粼粼,但显得陈旧斑驳,墙壁上有雨滴留下的痕迹,屋里的家具也显得寒碜简陋。想来这家曾经有过辉煌,但是后来家道中落,沦为贫民阶层。
在老头的房间里,我看到一个架,上面陈列着四五经。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是在私塾中长大的,尽管清帝退位,民国诞生,但是在农村的很多地方,四五经仍然是私塾学校的教材,新学校和新教材只在城市里使用。
我问山羊老头:“这是谁的四五经?”
山羊老头说:“是我的。我是前清最后的秀才,想要继续考取功名,皇帝没有了,科举也取消了,想要学新学,没有那个条件,也脑子转不过弯,就这样从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头。岁月蹉跎,愧对列祖列宗啊。”
我看着他家高大的房屋问:“祖上是做什么的?”
山羊老头神采飞扬地说:“祖上当过大官,有的是巡抚,有的是知府,最差的也是县令。到了我这一辈子,一事无成,只能依靠变卖祖上家产过日子。”
胖瘦老头听到这里,萎靡的脸上中突然掠过一丝惊喜,就像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掠过一丝阳光。
山羊老头继续说:“祖上家传宝物甚多,我没钱吃饭,就卖一件。村中是不是会有收购古玩的人来,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胖瘦老头交换了一下眼光,他们问:“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家里还有些什么宝物?”
山羊老头说:“当然可以,如果你们喜欢,挑上几件送给你们,随便胡乱给上几个钱,够我吃顿饭就行。”
胖瘦老头又交换了一下眼光,他们的眼光中已经有火苗在跳跃了。
山羊老头端着煤油灯,颤巍巍地带着我们走进了一间房屋,从木板床下拉出一个木头箱子,箱子的边角用铜钉钉着,这在那个时代是相当时尚的物品。山羊老头打开木箱,里面装满了各种青铜器,有酒杯,有矛头,有戈戟头,有的上面还刻有篆体字。
看到山羊老头把这些青铜器随随便便地装在箱子里,我感到很震惊,这些物品,随便拿出一件,都能换回白花花的一堆银元。老头对青铜器这样处置,那么他家肯定还有更值钱的物品。
胖瘦老头也是这样想的。他们拿着那些青铜器,爱不释手,却还要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胖老头问:“你家还有更好的古玩吗?”
山羊老头眼睛望着架在床柜上的箱子,又赶紧把眼神收回来,他说:“没有了,没有了。”
胖老头指着那只箱子,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哪里有,你也别瞒我,只要有好东西,我们舍得花钱。”
山羊老头脸窘得通红,他羞赧地说:“不是我要骗你,是因为里面的东西己经有人预定了,过几天就拿钱过来。”
胖老头说:“那让我看看也行,看看总不会拿走的。”
山羊老头很努力地想了想,爬上床板,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图画,是一张仕女图。这幅仕女图的落款写着“桃花庵主”。
桃花庵主是谁?我不知道。
胖瘦老头也不知道,我看到他们的眼神里露出疑惑的神情,他们捧起那张仕女图看了看,然后放到了床上。这是一张什么画,它到底价值多少,他们心中都没底。
天快要亮了,瘦老头提出回去睡觉,胖老头答应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山羊老头的家,我跟在后面。山羊老头送我们到门外,他说:“我看你们大老远从外地赶来,不愿意看你们买到赝品,才善意提醒。请别告诉别人,我今晚所说的话。”
胖老头没有说话,瘦老头说:“那当然的。”
胖瘦老头和我回到粗布老头的家中。粗布老头家一片宁静,只有一只老母鸡在半墙上的鸡窝里声音迟钝地咯咯几声,好像有什么不满意。瘦老头临出门的时候,把一把铁锨放在门口的地方,回来的时候,铁锨还放在门口的地方,显然没有人发现我们出去了这么长时间。如果有人跟踪我们,或者有人走出院门,就会一脚踩在铁锨上,铁锨摆放的位置就会有所变化。
回到住宿的房间后,我想睡觉,却总是睡不着。胖瘦老头、粗布老头、山羊老头,他们的身影走马灯一般在眼前转换,他们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白脸,一会儿唱黑脸,我都被他们折磨得晕头转向,谁是假的,谁是真的,我也分辨不清。四个人我都是第一次遇到,而这一天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让我茫然抓不住头绪。
我听见胖瘦老头在商量,天亮后怎么去找粗布老头,怎么和粗布老头讨说法,又怎么通过粗布老头找到坎肩小伙。他们已经认定了那枚褚遂良的羊血玉印章和御赐玉佩是假的了。
我觉得刚才山羊老头说得头头是道,印章和玉佩肯定是假的。
鸡叫头遍,胖老头就爬起来,走到院子里,他看到院子里空无一人,还没有人起床,就又回到房间里。他商量说,想要堵在门口,别让粗布老头跑了。瘦老头说,这里是粗布老头的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就住在庙里,根本不用担心他会跑了。
鸡叫二遍,胖老头又走出去,他听到一间房屋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等候在门口。房里出来了一个老太太,蓬头垢面,腰身佝偻,胖老头问粗布老头在哪里,老太太说还在睡觉。胖老头犹豫良久,好几次一脚踏进了门内,最后又收回来。
鸡叫三遍,天色大亮,鸟雀都飞出了巢穴,在树杈上叽喳鸣叫,把院子炒成了一锅黏粥。胖老头终于等到粗布老头走出了房间,他走过去阴阳怪气地说:“您老真舒服,钱拿到手了,睡得舒心,一觉睡到大天亮。”
粗布老头睁着眼屎吧唧的眼睛,不解地望着胖老头:“你话里有话,是什么意思?”
胖老头说:“什么意思?你知道,还用我说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