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惊醒时易晖猛然抬头,墙上的时针刚走过数字十二。
他扭头朝身后看,夜深了,隔壁床的阿姨正在睡觉,窗外偶有蝉鸣,并没有人叫他。
兴许是这阵子睡眠不足,易晖想,难得能睡个整觉,竟然在梦里被不知打哪儿来的声音唤醒了。
趴着睡觉腰酸背痛,他挺直脊背舒展了下身体,一手揉按太阳穴,一手伸过去探了探江雪梅的额头,温度正常,他又俯身检查床边的保温瓶里是否还有热水。
去医院水房打水的时候路过输液室,墙上挂着的电视在重播某档娱乐新闻栏目,戴着口罩的周晋珩被各路媒体围堵,屏幕下方打着“周晋珩罢演《山海》违约金逾千万,导演斥其无职业操守”这样夺人眼球的字幕。
电视没开声音,易晖不知道他对着话筒说了些什么。
易晖加快步伐,拎着保温瓶往回走。回到病房江雪梅还静静睡着,给桌上的杯子里倒满水,轻手轻脚地打开笔记本准备再画一会儿,一根线条来回重画了七八遍都不满意,他拿着笔,看着空白的屏幕,这些天来第一次得空走神发呆。
逾千万……很大一笔钱了。
从前的易晖家境优渥,变成江一晖之后才对金钱有了具体概念,知道没钱意味着要终日奔波劳碌维持温饱,意味着连病都生不起。
江雪梅的手术安排在下周,家里的积蓄刚够支付手术费,把几张存折和银行卡上的钱并一并,缴费的时候易晖紧张得数了好几遍显示器上的零。
按照医生所说,手术费用只是个开始,后面的持续用药和护理才是大头。易晖未雨绸缪,术前就开始准备这笔钱,一口气在网上接了很多稿,有个网友告诉他某漫画网站在招画手,他去投了简历,被录取后每天又多了一份给连载条漫上色的工作。
起初他不太敢接受网友的好心帮助。哆啦哼哼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他没有透视眼,无法得知手机背后是谁,接受的好意可以归还,付出的感情却没办法收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易晖怕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交流方式,不想再经历这种突然得知真相的摧心折磨。
这感觉就像在明媚暖春被猝不及防地推进冰冷刺骨的水里,腥咸的水漫过头顶,浸入鼻腔,他却连叫都叫不出声。
画到天亮,江雪梅醒来后易晖把手机声音打开,刚要放下,收到唐熙的转账消息,整整两万块。
易晖给他打电话,他说:“我的全部身家都在这儿了,虽然杯水车薪,好歹也是一份心意……祝阿姨早日康复!”
易晖表示感谢后,说要给他打欠条,唐熙装傻道:“什么欠条?哦你说欠我的那幅肖像画啊,等你忙完了我亲自上门让你画,到时候一定要把我画帅点啊!”
他打哈哈扯话题的水平一流,易晖说不过他,默默在心里把这笔账记下了。对方跟你关系再好,钱债和情债都不能欠,这是他学会不久的道理。
暑假来临,江一芒即将升高三,学校安排补课,易晖贱卖了几幅画东拼西凑交了补习费,回到医院床头又贴了张新的缴费单,数目惊人。
“做完手术咱们就回家吧。”江雪梅道,“在哪里调养没区别,横竖都是躺在床上。”
易晖核对完缴费单,抬头笑道:“怎么没区别?妈你放心,我那儿还有好多存着的画没卖呢,等卖了就有钱了。”
其实哪还有什么存货,他连平时的练习稿都低价挂在素材网上卖了,整理电脑里存画的件夹时,点开使用权还没卖出去的画稿件夹,除了画了一半的那些,只剩一张以烟花为主题的画。
画给哆啦哼哼的烟花图,现在应该在周晋珩手上。
眼下缺钱,拿来卖也不是不行,可易晖挣扎许久都下不了手。这幅画上每一笔每一画都有他的精心设计,蕴藏了他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最终有没有达到让对方开心的效果他不知道,至少画这幅画的时候,他投入了全部的热忱。
最终还是没动这幅画。
勉强撑到手术做完,第一周的药费护工费就险些把家底掏空。
江家的房子是租的,这些年江雪梅独自抚养一双儿女,每月的收入都不够用,一场大病后哪还有余钱。
也不是没想过问别人借,街坊邻居你一万他五千的,愿意帮忙的都主动出力了,这些加起来,离后续需要的治疗费用还是差得远。
易晖甚至想过去找哥哥,他知道哥哥一定会帮他的忙。可他既已顶替江一晖的名,成了别人的家人,就没资格再回去叫他“哥”。
上辈子他已经给哥哥添了许多麻烦,这辈子还是不要再去打扰他了。
易晖开始考虑贷款。
他不是学生,没有正当职业,办理不了正规贷款,而网贷额度都很小,撑不了几天。
他按着在镇上看到的小广告,打电话给一个民间放贷组织,对方约他在一个偏僻的小饭馆见面,易晖只身前往,半个小时后等来两个社会打扮的人。
其中一人公事公办地让他抵押房产,他说没有房子,让他押车,他说家里只有一辆开了三年的五菱宏光,那两人笑得前仰后合,问他:“那你有什么?”
易晖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绞紧,鼓足勇气道:“我会画画,我可以画画还债,给你们打欠条,一定可以还清。”
那两人又笑了。其中一个说:“还清?小弟弟你怕是对我们这个行当有什么误解,利息能按时按点还咱们就能笑脸相迎了。”
另一个更不留情:“会画画?儿童画还是什么画?这年头借钱还有卖艺的呢?啧,我看你长得白白净净,不如收拾收拾去卖身吧,来钱快又轻松。”
易晖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