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蛇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山里待了究竟多少年。他只记得自己要一直修炼,什么时候修炼成龙,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蛇妖的出路无非就是两种,要么成龙化仙,要么这辈子都待在畜生道里当个妖。
当历劫的三十三道惊雷劈得他身上的鳞片劈里啪啦作响时,黑蛇望着近在咫尺的九天玄门,突然想到:
他为什么要修炼成仙?
他活了太多年,日子多到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有个执念,那就是修炼成仙。至于其中原由,他早就忘了,连带着和自己有关的一切都遗忘在黑青山上无数个日升月落中。
天雷劈得他筋断骨折,无数的血与肉都从蛇皮中翻涌流出,可这都没有阻止他的脚步,他只知道继续朝天上飞去。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也是他空无一物的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事。
金碧辉煌的天门远比远处望见的要灿烂。每接近一点,身上的凡胎就会随着痛苦褪去一些,随后一股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自在便开始在全身弥漫。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在追求的东西吗?
黑蛇不知道。
就在他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耳旁突然传出一句苍老至极的声音:
“迷茫之身,难登极境。”
他一愣,随后千年来的一切全都化为乌有。等到他再次醒来,整条蛇正瑟缩在路边野草丛中,任凭清晨露气在自己身上凝出一个个小水珠。
黑蛇看了看自己现在就比小树枝粗一些的身体,摇了摇无法发出声音的尾巴,恍惚想起自己在空中不断坠落时的景象。
金灿灿的天门和软绵的云都从触手可及变成遥不可及,他千年的修为连带着被雷劈碎的肉*体都随着坠落不断消散。随后一阵黑暗袭来,他修成的灵识莫名其妙地就从残体中甩出,宛如一条刚刚落生的蛇一般,落在了山间野路旁的草丛中。
摔下来的时候发出的还是一声可笑至极的“啪叽”,全然没有千年蛇妖该有的排场。
不过这些对于黑蛇来说,全都是些无所谓的事。他望着高耸不可攀的天空,本就茫然的心中更加迷茫。
那是他千百年的生命中唯一的执着,如今就这样随着落地时轻飘飘的一声消失在黑青山宁静的早晨之中。
迷茫、彷徨、不知所措,这样的情绪不断充斥着他空无一物的心间,让生活中除了修行,还是修行的黑蛇望着眼前四通八达的山路,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爬向何处。
也许他应该爬回山中去寻找自己散落在各处的残体,然后从头再来,再一次尝试飞升成仙。
“山中月——”
就在这时,他耳旁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那声音又清又脆,像是山中流水泠泠打在河中石头一般,微微唤回他被天雷劈散的神识,让他不由自主顺着那股声音爬去。
“地上花——”
他吐着信子,茫然地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爬去。
黑青山上住着人,黑青山下也住着人。千百年来,他曾无数次在山中望见过他们的身影,只可惜那些无法看穿结界的人类看不出他的存在。他们一次次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却从未在他身上停留半刻,而他也只是一次次看着他们走来,再看着他们离开。
没有交谈,也不会有相识。他们彼此都不过是山中一物,仅此而已。
偶尔他会听见山中的野鸟说,山下变了,又变了新朝代。可具体变成什么样,他不知道,也不关心。在他的一生中,一向拥有的只有修炼二字而已。
他对人类的了解少到只能勉强分清他们的性别,所以当黑蛇第一次在河边碎石滩上,看见那个背着竹篓笑嘻嘻捉螃蟹玩的白衣姑娘时,一瞬间他还以为那是一朵刚刚成精的山中野花。
她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油亮的头发简单在身后梳成两个辫子。眼神中天真弥漫,脸上还洋溢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笑容,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尘世俗物会有的样子。
无忧无虑一身轻,那是只有山中的妖精才拥有的超然。
可等他凝神一看,即便是残存的神识也能看出那不过是一具肉胎凡身,根本没有任何法力,更别谈精怪身上独有的灵性。
也许正是这样的怪异,让这只本来准备重回山林的蛇妖,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他望着朦胧山青中的白色身影,茫然地、彷徨地向她爬去。
人类是害怕蛇的,在他对人间仅有的记忆里,黑蛇记住的只有惊恐和厌恶。也许她见到自己会惊声尖叫,或者是用石头砸他。他在心中胡乱猜测对方的反应,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只想爬到她的身边。
“你是受伤了吗?”
只不过和他想象的不同,那个少女注意到它的存在时,没有尖叫,也没有恐惧。她只是略带惊讶地歪了歪头,随后温柔一笑,对他说:
“那你要跟我回家吗?我爹爹是医生,他没准能治好你。”
这是黑蛇第一次见到那个被大家称为小白花的少女,随后他便被她捡回了家,成为了她的蛇。
和她往常在山中捡到受伤野兔和小鹿一样,小白花在捡起他之后,只是将这条千年蛇妖随手放进身后的小竹篓里,然后继续唱着歌,采着花,连走带跳地回到了家。
回去的路上,黑蛇听着少女脚踩青石板后发出的清脆声响,不由得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应该快点回去修炼吗?
不应该继续完成那份成仙的执念吗?
那为什么还要跟她走?
黑蛇不知道答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修仙一样。他只是看着竹篓的粗糙内壁,闻着身旁草药散发出的浓浓青草香,突然间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
历劫换骨产生的痛苦几乎在瞬间就全部爆发出来,只剩灵识的他根本无法抵抗住,只能缩在竹篓中的一角,陷入了长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