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洙最终说服了自己,接受人生给她的机遇。她本来想把她的决定分享给她的同学,可她发出的消息,无人回应。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吧。她叹息。
她想回家,想到母亲的眼神,又有些犹豫。她的母亲,似乎不愿意她回家。她甚至不愿她在家吃饭。想起有一次她吃着饭,母亲紧盯着她的眼神,她就有些害怕。她的眼神,像是一个魂灵的目光,穿透时空来窥探她。
孙洙其实也习惯了不回家。她5岁起就上全托班了。十岁在方老师的琴行学琴,时不时来看她的是哥哥。她回家也只愿与爷爷奶奶亲近。
孙洙踩着点回到家。她下了车,就只看见母亲收拾好碗筷进了厨房。孙洙摆上她的古筝,调好弦,一曲《高山流水》从她的指下流淌开来。
乐音缭绕,杂音则止,时光不失。
曲终,孙滢拍手,“姐姐,真好听!”
程玉珵不知何时来到院中,蹙着眉头,“女孩子,干嘛学这个?”
“妈妈,这是艺术,艺术!我明天要去琴行上班,先练练。”孙洙赌气,用指乱拨着琴弦,虽不成调,在别人听来,依旧清脆动听。
近半夜时分,孙洙刚有些朦胧,忽然听到有敲门声,竟然是母亲的声音问,“洙洙,你睡了吗?”
孙洙惊愕,她的母亲好像从来没这么叫过她。她开门,母亲又用魂灵样的眼神望着她,“洙洙,我做梦了,梦到你的爸爸……”
自从孙洙回归家庭,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死水般的生活。当晚,她就又做了梦。她梦见孙钢吻别了她,吻别了正在熟睡的两岁半的孙洙,甚而还到儿子房间吻别了十岁的孙沫。然后他推开门,踏进了微曦的晨色之中……他行动很轻,就像一个魂灵。
这个梦自孙钢死后,她做了无数次。只是这一次,有一些不同。孙钢最后忽然对他怒目而视,问她为什么,然后她就被吓醒了。
这个梦曾经真实发生过。好像是上一世的遥远,又好像是昨天。
那天天明她起来,却见天上阴云密布。清早,她明明看见微曦透窗的,怎么就变天了呢?心中就不安起来。
孙钢是退伍军人,体格挺拔,相貌英俊,而且自律,责任心强,对老人,对妻子,对孩子,都无可挑剔。是个近乎完美的人。
下午,天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突降的雪让她的不安更加强烈。傍晚时分,忽然就有消息传来,孙钢死了。他在车底修车的时候,被突然启动的车撞死了。
她懵了。怎么会?不会的。他怎么可以死?他是有责任心的人,他说过要对这个家负责的。要他负责的人都在呢,他怎么可以死?
队里的干部说,这是孙钢供职的单位传过来的消息,千真万确。她使劲摇着头,不,不,这不是真的,她不能信,绝不!
雪一夜未停,她一夜未睡。她望着空空的床铺发了一夜的呆。
他没有回来,他回不来了!
他为什么那么好,让她习惯了他的缱绻与温柔?
他为什么这么狠,就这样一去不返不知回头?
她嘴唇翕动,不停地念叨着:“孙钢,你说过,你不会让我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你不会骗我,是不是?你不会辜负我,是不是?”直到,直到孙钢的尸首被运来,摆在她的面前,她住了口。她看着他,面色如生,只是合着曾经明亮的眼睛……
他睡着了?可是为什么这么吵?他们的儿子为什么哭着喊:“爸爸,我不要玩具了,我只要你!”连被吵醒的两岁半的女儿也拉着哥哥的手哭得惊天动地。她想训斥他们,可是她的身体,为什么这么软?她的嗓子,为什么发不出声音?
她再看,她的婆婆已经晕了过去,他的公公虽然站着,腿却在颤抖……
他们都怎么了?孙钢不是睡着了吗?
她蹲下身,抹开他脸上的雪,他为什么不醒?他冷了吧?
“孙钢,等我,给你拿床被子,暖暖身子。”她突然起身,没走两步,就倒在了地上……
她醒来,灵堂已准备就绪。她却在人群中寻找她爱的人的身影。她见人就问:“见到孙钢了吗?”可是人都不理她。后来就有人前后跟着她,拉着她,不让她乱跑。
她看着一身白衣的孙沫被人教着,对着孙钢的照片下跪行礼。他的眼睛红着,紧绷着小脸。他的脸型像孙钢,眉眼则秀气很多。但他绷着脸的时候,简直跟孙钢一模一样。她觉得好奇怪。孙钢的照片在这儿,他人呢?
出殡那天,她也随着队伍走。直到入土,她忽然明白过来,就发了疯,要人还她的孙钢,几个人才拉住她。她眼看着装着孙钢的棺椁一点点进了土坑,眼看着它被土淹没,眼看着土越堆越高,成了坟茔……
她爱上了做梦。因为梦中有孙钢。他会吻别她,吻别孩子,踏着曦色上路……她一遍遍做梦,他就一遍遍重复地入了她的梦。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沉在自己的世界,沉在自己的梦里。甚至,还疏忽了两个尚在幼年的孩子。
见到她,孙洙会躲在哥哥的身后。孙沫,就拉着妹妹离他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