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姜盯着手里的五色石手串,无言地流泪。佑月站在她对面沉默着,伸手想为她擦去眼泪。 骊姜脑中不停重复着飞云扭头看她的最后一眼,感觉心脏被攥着一般。好不容易收才住了眼泪。 佑月出声:“姐姐,今日是秋夕,我带来了些水果和点心。”她不敢去看骊姜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今日宫中有宴饮,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佑月转身就要离去,听见骊姜在身后说:“佑月公主,骊姜感激你今日来看我。我知道你为难,不必费心。” “嗯。”佑月没有回头,飞快跑走了。 夜幕降临。天空变成深蓝色,一轮满月皎洁清明。 骊姜眼睛泛红,呆呆地望着月亮,思念起三年前和平姬、红玉在一起祭月饮酒的秋夕,心中惆怅不已。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们一起坐在屋顶笑闹着,心中只有对未来无限憧憬。 现如今,她们两个又在做什么呢? 哥哥姐姐呢?小虎呢?他们又在做什么呢? 赢则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骊姜摩挲着手腕上自己亲自挑选的五色珠子,脑中反反复复,就这样呆呆地坐了半夜。 “喵”,狼牙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它踮着脚走到院子中间,抬头叫了一声。又踱步到骊姜膝前,歪头看她,舔了下爪子擦了擦脸。 坐在空荡荡的院子,看着眼前小猫棕褐色的眼睛,骊姜突然间觉得自己在做蠢事。 “真是傻子。” 从搬进冷宫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赢则。 这些天,她的心情为了他而起起伏伏,总是说服自己秦王在忙于国事,或者因为太后而为难,不能来看自己,住进了冷宫就要有冷宫的规矩。 起初只是为了活命。渐渐地,她想留在秦宫,不再漂泊无定。这些念头随着他的每一次纵容宠爱而疯长,缠绕在她的心上。她自认为不在乎住哪座宫室、封哪个名号,只要他心里有自己就好了。她变得急于把一颗心留在一个人身上。 骊姜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疑问,再继续想下去她会发疯。 她站起身来,决定自己去问问赢则。 骊姜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屏息凝神仔细地听外面的声音。她站了片刻,门依旧锁着,能听到有人巡逻,但并没有人在门口看守。 她回屋把竹架上的东西都挪开,拖到院墙下面,比划了一下,然后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捡了一块石头,一言不发地在土墙上凿洞。她要翻墙去兴乐宫问问他。 三更天的时候,骊姜翻出了院墙。 宫里十分静谧,在秋夕这天又笼罩着一种平和温暖的氛围,各处宫室点着暖黄的宫灯。 骊姜躲躲闪闪摸索着到了兴乐宫外。 兴乐宫占地颇广,前面是是秦王办公议政、会见大臣的地方,后面是寝宫。 骊姜站在阴影里,看着高高的宫墙,突然觉得自己傻透了。且不说赢则今天有没有宿在兴乐宫,就算他在兴乐宫,君王寝殿又岂是那么容易就溜进去的? 她犹豫了一下,又觉得都走到这里了,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她要从寝殿后的院子边上再翻墙进去。 然而兴乐宫和冷宫的院墙毕竟天差地别。 “什么人!”一支箭“嗖”地射入她的左肩头。 “啊!”骊姜忍不住叫出声。终于还是被巡逻的宫廷警卫给发现了。 “什么人?”一队护卫提刀赶来,却发现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面上不同程度地显出不解,“干什么的?” 刀又架在了脖子上,骊姜感觉到意识到自己和秦王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王上!王上!秦王!赢则!公子则!”她又委屈又绝望,不顾一切地喊起来。如果不去当面问他,早晚她还是要被自己那些念头给逼疯的。 “闭嘴!惊扰了王上要你马上人头落地!”身材高大的卫士令抽刀上前。 又一把刀在眼前晃,骊姜呆滞了一下,心一横,不顾一切地继续大喊:“赢则!赢则!你出来!秦王!秦王!” 护卫队长眉头一皱,就要毫不留情地挥刀下去。 骊姜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突然有了那么一点后悔。为自己不值。 “等等!”熟悉的声音突然远处响起。 骊姜睁眼去看。 “王上!参见王上。”卫士令也转身过去,见到来人,调转刀把向下抱拳,“王上恕罪!惊扰了王上。臣万死。” 赢则一身玄黑常服,阴沉着脸大步走来。内侍举着宫灯小跑着
跟在后面。 他脚步不停,越过众人,从旁边护卫手中拿过火把,举到骊姜面前。 骊姜满心的话突然堵着说不出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火苗闪烁着跳跃着,火光映照在两人脸上,光暗分明。赢则依旧难辨喜怒,身上的酒气混着秋天的风寒笼罩了骊姜。 赢则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两人之间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骊姜好像瘦了些,肩头中了一箭,鲜血染红了半个肩膀。刀还架在她脖子上,她却一错不错地盯着赢则,目光盈盈,眼里的东西他却看不懂。 这气氛实在太诡异,护卫们都屏气凝神,全神贯注。 “你怎么来了?”过了许久,赢则轻声问,声音微哑。这话问得怪异,倒像是见到熟人来做客似的。 不等骊姜回答,他又厉声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我有话什么?”骊姜被问得摸不着头脑。 “寡人问你,是不是齐王派你来杀寡人?”赢则咬着牙问,带着威压,声音含混低沉。 骊姜被他眼里的冰冷刺痛,也冷着脸瞪着他反问:“王上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懂。可是我听明白了,在你心里我已经是另一个人了。王上就这样看待我吗?” 两人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 赢则沉默了片刻,伸手推开护卫架在骊姜脖子上的刀,说:“带进兴乐宫来,寡人有话问她。”他的鼻音很重,带了浓浓的疲惫。 “王上?”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 赢则挥了挥手制止他发问,随手把火把塞回给旁边的护卫,环视四周,寒声道:“都别乱说话。” 殿内,宫室陈设一如从前。烛火全部被点起,室内亮如白昼。偌大的宫室只有沉默的两人。 赢则叫人送来了伤药。“忍着点。”说话间飞快地拔出了骊姜肩头的箭。骊姜已经是面无血色,闷哼一声,咬牙撑着不出声。赢则轻轻皱了下眉,手下不停。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不去看对方的脸。 简单地给骊姜处理了伤口,赢则终于坐到骊姜对面。 “你是齐国的间者吗?”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骊姜还没从疼痛里缓过神来,用右手费力地拉起衣服。“什么齐国的间者?王上这是什么意思?” “寡人已经抓到了长孙汤,那个齐国商人。”赢则死死盯着骊姜问。 “什么齐国商人?王上在说什么我不明白。还有什么齐王。”骊姜不由得恼火。 “就是将你送给赢章的商人。”赢则继续盯着她。 “王上是说张汤孙吗?”骊姜终于听到熟悉的名字,震惊地反问:“他竟然是齐国的间者吗?” “所以你也是替他埋伏在寡人身边传递消息的吗?”赢则说着,嘴角挂起一抹冷笑。“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吧?” “我”骊姜一时语塞,又气又怒提高了声音:“王上怎么会这样想我?我自入宫以来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吗?王上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了吗?没有证据如何平白污人清白?” “污人清白?冒险接近寡人,然后刺探情报,再通过乐师们传递出去。甚至假装不认识秦篆?献媚讨好独宠后宫,把寡人骗得团团转,美人计如此成功,齐王给你什么奖赏啊?”赢则面带不屑地冷笑道。 “王上如此怀疑我,为什么不肯去当面问一问我?”骊姜质问,眼泪不由得涌上来,“王上是怕了吗?怕自己被骗?如果我真的是齐国派来骗你的,你要杀了我吗?” “你大胆!”赢则听她并不否认,气得拍案而起,“这秦宫女人那么多,换做别人,早就死一百次了。你居然还敢来质问我?那你又有多少真心给寡人呢?不过是逢迎谄媚、以色事人而已。”他伸手指着骊姜道:“你这样的低贱女子,寡人想要,随时可以找来一百个、一千个。” “秦王说得好!”骊姜听了这话眼中噙满泪水,满是不可置信。 她倔犟地忍住要滑落的泪水,抬头大声说道:“我来就是想问个明白,现在全都明白了,原是我痴心妄想。任凭秦王处置,再没有半句怨言。” “你走吧。”赢则扭头不再看她,“你是不是齐国间作已经不重要了。我不杀你,你就当作没有来过,寡人也不再追究。” 骊姜听他这样说,就要撑案站起来离开,却牵动了伤口,跌坐回去。 赢则只上前一步,马上扭头负手不去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徐徐站起身来,再不看赢则,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慢着。”赢则出声。
骊姜收住脚步,并不回身看他,脸上早已是泪水交横。 “何远,你进来。”赢则提高声音,面色寒得像冰。 内侍打开门,小步走进来,绕过骊姜,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赢则,等待发话。 “送她回去。不要惊动别人。” “喏”叫何远的内侍朝骊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头出门。 夜色里,骊姜走得飞快,眼泪被落在身后。她第一次现实地感觉到秦宫如此冰冷无情,如同每一座王宫,没有例外。 她从来不是什么天真的闺阁女子,躲在自己织的幻梦里不敢醒。一直以来,总是被命运推着向前,让她十分惧怕晦暗不定的未来。然而这次,为了一个看似光明的幻觉而生出奢望,这实在是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