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玩心顿起,半推半就,孔可澄领她混进门,悄悄在末席落座,人少。 有人回头注视他们,孔可澄假意用手遮脸,实则满足私心,把脑袋偏向阿莱,两个人都做贼心虚。 厅内人来人往,热闹喧嚷,阿莱生怕被人发现,垂着脑袋不敢乱看,眼睛轻微向上抬,低声问他:“你知道是谁结婚吗?” 这是孔家世交的婚宴,家里好多人赴宴,包括他那豹子一般的老母亲。 两天接触下来,他实实在在坠入爱河了,因为太喜欢阿莱,所以等不及生日那天,已想把她带给家里人看。 来前他曾想过明言,但细想之下,那法儿着实不妥。 一则阿莱有婚约在身;二则他们刚认识,只怕说了,阿莱就不肯来了。 苦心想出这个把戏,让家里人远远地看一眼就成,绝不会冒犯她。 他点头,面容一派天真:“知道啊,门口写了。你没看见吗?” 看倒是看了,但是没听过。 阿莱满腹狐疑:“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什么来头?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被发现混吃混喝,保准拿大棒子把我打出去。” 孔可澄咧嘴一笑,对上她的眼睛:“有我在,再多大棒子也打不到你身上。” 阿莱若有所思:“那是,我听说孔先生手眼通天,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你?” 孔可澄被她一调侃,可见他们熟了。不禁笑得东倒西歪:“我扛得住。” 一句含蓄的表白。 阿莱两颊做烧,垂着脑袋不再接话。她有一种预感,要是再这么相处下去,他们会变得朋友不像朋友,情人不像情人,那太不尊重了。 孔可澄看着不着调,实则家教好,骨子里满有大家少爷的风度,对待万事都讲究你情我愿。见阿莱不搭茬,他自觉住嘴,不再紧着问下去。 各自思忖之时,新人上台答谢亲朋好友及上司同僚。 阿莱耳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小声问他:“刚才是在说程玉吗?”她看过报纸,知道程玉是个完人,人品好能力好,履历完美,现任驻军四把手。 如果厉少愚仕途顺利,说不定有幸做他的下属。 孔可澄点头,扭脸笑道:“不得了,你还知道程玉呢?”同时在心里得瑟,能不认识吗,那是我姑爹! 阿莱满是仰慕:“他是个英雄,报纸说从他入仕以来,就在为治安和完善新政律法而奋斗。” 一时之间,孔可澄竟不知如何接话,因为程玉成为他姑爹的时候,主业是反间谍、组织似乎与新政治安一类事情无关,所以他想不出阿莱在翻哪一页老黄历。 他收起嬉皮笑脸,显得很庄重:“是位英雄。”抻起身四处张望,找到孔家那一桌,他轻轻一推阿莱的胳膊:“他在那里。” 阿莱抬头,看见一排后脑勺,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上流社会的人,仅从后脑勺,也能看出美貌与风度。接着回头一笑,简单赞了两句,见开始上菜,就把好奇心收起来。 她自留洋至今,再没吃过中式酒席。看见侍应推着餐车挨桌上菜,眼睛比肚子先害馋痨,不过一两分钟,已经满室飘香,菜品一一端上桌。 望着桌上那锅热腾腾的腌笃鲜,阿莱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这桌没有坐满,菜也没上几道,一时无人动筷,阿莱想吃,但碍于教养,耐心等着旁人先动。 孔可澄看她望着饭菜,两眼直放光,索性动手盛一碗腌笃鲜给她。 “吃吧,再等该凉了。” 阿莱接过碗:“谢谢。”便用勺子盛汤享用。 等胃暖了,看到桌上新鲜热乎好吃的菜,也会夹个一两口试试味道。她胃口不大,一样吃点儿就饱了。 同桌客人都是孔府之人,今天小爷有令,他们只能装作生人。左等右等,见小爷终于开动,他们才敢动筷子,做碎嘴子,专拣不要紧的八卦谈笑。 孔可澄祖籍北平,因祖父和父亲调任,举家南迁。盘桓沪上的年月,尽管家人入乡随俗,但他仍然不大爱喝汤水,也从不染指本帮菜,在家吃饭,专门有个京菜大厨开小灶。 家里人都笑,他身在上海,食在北平。 他们吃过好几顿饭,孔可澄已把阿莱的口味摸得差不多了,陡然见她专吃浓油赤酱,还真受到些震撼。同时在心里想,将来要是跟她结婚,我还是得吃小灶。 腌笃鲜的汤是咸鲜的,他盛上一碗,一口没喝,专把汤里的火腿、冬笋之类的配菜,吃个七七八八。 阿莱一壁吃,一壁想着找房,就没注意孔可澄那张扭曲的面孔。 <
> 饭后,孔可澄吃茶漱口,咬牙切齿地问:“你不觉得太甜了吗?”意在和她声讨菜品。 阿莱无心讨论,笑着敷衍一句:“本帮菜是这样的。” 孔可澄自觉无趣,忽然想到她对姑爹的兴趣,换个话题问:“你准备怎么找你未婚夫?” 阿莱用餐巾擦擦嘴角,小声说道:“没想好,慢慢找吧。” “上海这么大,你总得有个方向?” “部队。”阿莱看着他,实话说:“他总嚷着要参军报国。” 孔可澄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你一个姑娘总看那些政治时报。” 阿莱不满,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话里有质问的意味:“关心时政是男人的特权吗?” 孔可澄受过高等教育,思想还算开化,加以孔家是小型母系社会,由女人当家,名下企业也多由女性负责调和管理。耳濡目染之下,在他的观念中,除了生育分男女,别的社会问题几乎都无性别之分,关心时政和参与政治,也非男性特权。 脸上挂不住,他只得抿嘴一笑,竭力解释道:“不是。我以为你是为了找你未婚夫才看那些报纸。” 阿莱强忍住冷笑,面上还算和气:“孔先生,你为什么这样以为?” 那些“为什么”不算理由,而是男人千百年来以自我为中心的固有观念。 孔可澄面色焦黄,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这些观念自己可以闷着想,也可以享受特权,但要当正经事大肆宣扬,那是不知羞耻,没皮没脸。 在他印象里,阿莱是位软绵绵的旧小姐,此刻见识到她刚硬的一面,他才敢认定眼前是位新女性。自己那些陈旧封建的想法,若放在她身上,就连想一想,也是一种冒犯。 这一阵默得长久,末了该散席了,他鼓起勇气对阿莱致歉,然后转回最初的问题,诚恳地说:“郑小姐,我认识一些军官,你可以告诉我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我回去帮你打听。” 阿莱反应慢,刚觉出自己尖锐,生怕孔可澄生气翻脸,她可招架不住! 没成想他脾气这样好,主动缓和气氛不说,还要帮自己找人。 想了想,没有拒绝的理由,对他颔首一笑:“多谢孔先生援手,他叫厉少愚。” 孔可澄看她不计较,心里也松一口气,一路无声地把她送回房,下楼钻进加长林肯车里与家人相会。 阿莱趴在窗户上,望见楼底那一排排黑亮的小汽车开走,回去用热水擦脸卸妆,抹上润肤膏,坐回床上抽牌,问三天内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房子。 她虽然娇生惯养,但对居住环境要求不高,窗明几净,安静安全就行,按照这个标准去想,一张抽出命运之轮,不用解牌,她心里就有了底。拿着地图下楼了。 站在路边,随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她询问车夫附近能够租房的所在,谈着谈着,车夫把她拉到淮海路上。 阿莱下了车,心想今天有得走,不如把这辆车包下,带自己四处逛逛。 “师傅,你辛苦一天能赚多少?” “多的时候一块,少的时候几毛。” 阿莱心说钱太难挣了,自己这几日何不食肉糜,吃喝玩乐花销许多,实在不该。接着与车夫打商量:“这样吧,我包你半天的车,你带我在附近转一圈看房子,再负责把我送回去,我给你两块钱。” 天降喜事,车夫来不及思考,忙不迭应下:“好!那您进去看的时候,我在外边坐着等。” 阿莱点点头,走进一条满是花园洋房的街道,边走边看墙上贴的告示,鲜少有租房信息,偶尔有的,进去一看,要么租金太高,要么屋子太大,要么设施老旧,要么邻居太吵,总有不遂心之处。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加以牌上说能按时找到,她就不急在这一天,这一时。 晚上,她正发愁如何推掉约会,孔可澄就主动来了电话,推说家里有急事,过两日再登门致歉。她拿着电话,一边答应一边想,等过两天自己搬走,和他就算一刀两断了。 先前那些担忧,都会烟消云散! 接连两天,阿莱和车夫看过数十间房,最后终于在热闹繁华地的巷弄里找到一间样样合适的老式小院。 院子大门冲左开,进门左手有一方土灶,右上角是间新式卫生间,再往里走有天井,种着花草树木,这时节正开枝发芽,极富生机。 天井尽头,一栋二层小楼,楼上阳台种花吊草,黄绿相交,颇为雅致。楼从中间被一分为二,两道一模一样的大门,右边归阿莱,左边归旧房客所有,好在两个都是年轻独身女子,共用灶台和卫生间也无不妥。 阿莱痛痛快快付下定金,签下房屋
契约,翌日一早就从饭店退房,提着箱子搬入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