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我成长的地方 第六章 睡马路,只为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第12页)
06睡马路,只为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那是在1999年的暑假,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和我一起去的是我的好朋友康斌,我们是同班同学,也是邻居。他比我大两岁,他晚上学一年,我早上学一年,所以他各个方面的能力都在我之上。我很依赖他,什么事情只要有他在,就会变得很容易。
可能是因为年纪比我大吧,他的很多想法在我眼里都是很疯狂的。比如有一年东北发大水,他半夜突然背了一个包出现在我家门口,我问他干啥,他说:“你赶紧收拾行李,我们去抗洪救人。”我问:“你爸你妈同意吗?”他说:“他们不知道,不管我们能不能真的救到人,难道你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难道你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这句话确实很有诱惑力,我立刻做了一个决定,打电话给他妈,把他从我家拎走。
康斌最大的爱好是写字,这和我也有关系。小学时我进入少年宫的绘画班,我妈怕我没有动力,就让康斌陪着我一起去学。结果他不好好学画画,总跑去隔壁的法班蹭课,蹭来蹭去蹭得一笔好字,我现在的签名就是他给设计的。
他还喜欢讲大道理,总是对我夸夸其谈,很有见识的样子。他迷恋一本杂志,叫《演讲与口才》,他不仅自己练,还找我一起陪练。为了锻炼口才,我们经常会玩一个很无聊的游戏,就是随机进入一个饭店,不吃饭,待一会儿再出来,我们轮流进去,看谁待的时间比较长谁就获胜。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反正我的方法是一进门就问服务员:“请问有一位姓康的先生在这里吃饭吗?”服务员就会让我找一找,我找不到就说自己先等一等,这个方法屡试不爽。
有一次我进了一个大饭店,照例问服务员:“请问有一位姓康的先生在这里吃饭吗?”服务员马上说,有啊有啊,康先生在包厢里等了半天了,一边说一边把我领进一间全是陌生人的包厢。我吓得不行,连忙说我找的不是这位康先生,是另外一位,然后狼狈逃走了。
1999年暑假的某一天,康斌再一次在半夜背着包出现在我家门口,连台词都是一样的:“难道你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我说:“想。”因为过了这个暑假就高三了,就要考大学了,可是我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怎么报考志愿呢?他说:“那就好,我已经计划好路线了,我们从家里坐汽车去通化,然后坐火车去大连,再坐船去上海,看看大上海的样子就回来。这一趟差旅食宿我们能省则省,各自出一些钱,加一起就够了。”
我问他:“我需要和家里要多少钱?”他说八百块。我继续问:“那你有多少钱?”他说他有一百块。
第二天,我们拿着加在一起的九百块钱就出发了,我带着我的木吉他,他带着他的纸和笔。我和家里说要跟康斌去他在通化的亲戚家玩几天,康斌和家里也是这么说的。我不敢告诉他们,我俩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因为我十七年都没有离开过通化地区,而且又是两个孩子一起,他们肯定不同意。
不过我对康斌是信任的,我想他这么有把握,应该是去过不少的地方吧。谁知道他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以前的那些“见识”都是从里看来的。一路上他激动得和每一个坐在附近的乘客搭讪,留联系方式说会给他们写信,连我都觉得他很幼稚。他也确实制订了一个很周密的计划,但是根本没有按照计划行事。他说,既然都已经出来了,就不妨多去几个地方。于是我们第一站并没有去到大连,而是在沿途的抚顺和金州各住了几天。
我们在抚顺成功潜伏进一个旅行团,蹭团和人家一起游览,还在金州观看了四川队和大连队的一场足球比赛,之后才到大连。大连火车站的对面,正建着一栋高楼。那天雾很大,我看不到楼的顶端,家乡的楼没有超过六层的,但是那栋楼一直盖到天上,让我很惊讶。那是我对大连的第一印象。
我们“下榻”在一个录像厅,那天晚上是女足世界杯的总决赛,中国队对美国队,录像厅里通宵直播。我们睡了一会儿起来看球,结果中国女足输了,所有的人都特别沮丧。我们俩更加难过,因为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康斌说要理智一些,剩下的钱就算可以继续走下去也回不来了,还不如就此打住,然后返程;不过既然来了,我们还是要去看看海,大连金石滩的海是最美的,我们就去金石滩吧。
我都不知道他是哪儿得来的这些讯息,我俩又坐了车去到金石滩。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海,激动得还没走到沙滩,就给傻瓜相机照得没有胶卷了。金石滩的大海确实很美,一望无际,康斌说:“你看到了吗?我们走了这么远,已经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这里就是天涯海角。我决定了,以后我就要到这个地方来,你要不要一起来?”我没有答应他,因为总觉得可能还有更远的地方,只不过现在看不到而已。
我把一直跟着我的吉他的背带解下来,扔到海里,一边扔一边嘟囔,希望它可以替我去看看更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它会漂到哪里,没准儿我刚一转身,就被别人捞起来了也说不定。
第一卷 我成长的地方 第六章 睡马路,只为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第22页)
我们和大海聊了会儿天,就返程了。可是剩下的钱不够送我们回家,只够买到沈阳的票,也挺好,又多去了一个城市。在沈阳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们无处可去,就漫无目的地走,走累了,就决定在马路边睡下。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特别兴奋,怎么也睡不着,也可能是水泥地实在太硬了,硌得慌。
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我们决定面对并解决回不去家这个严重的问题。康斌说我带着吉他,可以卖唱,正好试试自己的斤两;而他自己要去商场,给别人设计签名,一个签名五块钱;大家用各自的本领去凑钱,凑齐了就回家。我们分头行动,约好了时间地点集合。
我走到一个广场,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毛主席雕像,挥着手,后来知道那是沈阳的中山广场,我就在那个广场上唱。我把帽子脱掉放在地上,里面放几毛零钱,提示路人这是在卖唱。尽管周围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还是相当忸怩,不敢大声唱,也没有人驻足停留,他们看上去都匆匆忙忙。
第一个停下来的是一个小男孩儿,大概十一二岁吧,很机灵。我给他讲了我们的遭遇,孩子说他也没有钱,但是他可以给我当托儿,就站在这里听,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停下来,没准儿可以赚钱。大城市的小孩儿就是聪明,他就一直站在我面前听我唱歌,唱着唱着我就不再害羞了,唱着唱着声音就大了,唱着唱着围观的人就多了。
那天我和小男孩儿一起赚了几十块钱,中午的时候我还请他吃了一顿盒饭。小男孩儿说他想到办法帮我了,可以回家去和爸妈要钱,但是他没钱打车,只能从我手里拿走了十块钱。临走时他还夸我的帽子很漂亮,很自然地戴在自己头上坐进出租车,叫我等着他。
我等到天黑他都没有再回来。后来和康斌讲起这事儿,他觉得我是被骗了,可是直到今天我都觉得小男孩儿不会骗我,可能是他的爸爸妈妈不允许他再出来了。那天康斌也有收获,但是我们加在一起的钱还是不够把我们送回家。我俩舍不得找地方住,就又在马路上眯了一晚,熟能生巧,这一次睡得安稳多了。
第二天卖唱,小男孩依然没回来,但是却来了一个大男孩儿。他听我唱了好几首歌,突然问,可不可以把吉他借给他弹弹?他唱了一首崔健的《花房姑娘》,给他扔钱的人比给我扔的还多。
他叫郭艳东,长得很憨厚,是吉林省吉林市人,所以聊起来听说我也是吉林省的,就格外亲切。我给他讲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卖唱,他也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原来那是他来沈阳的第三天,他是来找工作的,和一个朋友一起,住五块钱一晚的大通铺,上面躺着十几个大老爷们儿。他很认真地听我唱了自己写的歌,还夸我写得好。我特别开心,因为终于找到了欣赏我音乐的人。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临走时郭艳东翻遍了口袋,掏出他仅剩的三十块钱。他说他还有朋友,也可能很快就会在沈阳找到工作,就可以赚钱了,这三十块钱对我更加重要,所以全都给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他,就翻出自己随身带着的一盘录满了我写的歌曲的磁带送给他,还留下了我的通信地址。
因为那三十块钱,当天晚上我和康斌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这一路上的人和事,我都没敢和父母讲,也没有和其他人分享。大连那栋高耸入云的大楼偶尔会闯进我的梦里,我在想等它盖好以后,人们也就住在云上了吧,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呢?他们应该会看得更远吧?我暗下决心,高三一定要更加努力,考到大城市去,住到云里面。
从那以后,康斌就视大连为唯一的奋斗目标。他经常这么说,也的确做到了。现在他定居在大连,在辽宁师范大学教外国人学汉字。我在《屌丝男士》里教一堆老外说中的桥段,就是他给我的灵感。他娶了一个日本学生当老婆,一家人幸福地住在他的“天涯海角”。
郭艳东和我一直有信上的来往,后来他在沈阳的工作不太顺利,就回到吉林老家;再后来他成为一家报社驻吉林记者站的记者;又过了几年,他被调到长春。他到长春的时候,正好是我在长春读完大学准备来北京的时候。我们一起喝了顿酒,畅想着各自的美好未来,然后分别。
某一年的春晚后台,我突然撞见了郭艳东,我俩激动地抱在一起,我这才知道他现在已经成为《新化报》娱部首席记者,来采访春晚。后来我帮他牵线搭桥,拿到了赵本山的独家专访。过了十几年,终于有机会报恩。郭艳东憨厚地笑着说,看来多做些好事还是不会错的。
忘了是从哪里看到的话了,说眼界决定视界,视界决定境界。我不太会去记这样的名言,总觉得说教味太重,不过多出门走走,对年轻人还是很好的,就好像我们的这次远行,经历了坎坷,遇见了美好,开阔了视野,确立了目标。我和康斌偶尔也会聊起那段奇妙的旅程,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如果哪天我们有机会写,一定要记得把睡马路这事儿写进去,那也算咱们没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