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零二分,下起了小雪,街上空无一人。
很难想象,这和我昨晚出来踩点时所见到的,是同一条街。喧闹声、喇叭声、音乐声像是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袋子里,仔细地封存好,烧烤摊的浓烟、火锅的辛辣和大草莓的香味也仿佛沉睡了过去,等待着夜晚的再一次降临,只有腐烂的水果和烧成灰白的碳碎,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路边,见证着曾经的繁荣。
我呼了一口热气在僵硬的手心上,手机里显示现在的温度是2°C,我插上了耳机,边走边开始播放听了无数遍的真题听力练习。
每往前走一步,天似乎就亮了一些,仿佛我在用自己的脚步粉碎黑暗。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考场外已经站了好些人,都是三五成群,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雪不知道什么停了,还没来得及堆积久已经融化掉,只剩下草丛里挂着的几片小雪花,在微微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么早!”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地一转头。
“学——学长,早!”袁浩还是穿着昨天的那件风衣,严格来说应该是前天晚上的那件,背着那个干瘪的包,好像这一身一直挂在他身上,未曾脱下来过。
“赶紧考吧赶紧考吧,来个痛快!”他双手插在袋子里,丝毫没有要拿资料出来复习的打算。
“你真的……哈哈哈……”我勉强地笑了两声,试图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眼睛却舍不得离开密密麻麻抄满例句的笔记本。
这样的话昨天在车上他已经说了不止一遍,大四依然繁忙的课程,不知从何写起的申请材料,屡次不过的德福,诱惑的校外实习以及开始进入选题阶段的毕业设计,无一不让他精神紧绷。袁浩现在的心情是,能先放下一样是一样,无论结果如何。
“大家拿出准考证和身份证,排成一列,检查后才能进考场!”玻璃门突然打开,走出了一个监考老师模样的人。
因为站得有点久,也没怎么吃早饭,上楼梯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点腿软,但在大家鱼贯而入的左冲右撞下,还是顺利到达了我所要去的楼层。
楼上的景况和楼下截然不同,几乎没有人大声说话,只剩下具碰撞和拉链合上的声音。每个教室门口都站着一名老师,表情严肃,手里握着一个金属探测器,默默地指挥着慌乱的同学们。
我在五楼,袁浩在四楼,少了他的陪伴我一下子又警惕了起来。不少人像我一样手足无措,左手提着包,右手拽着一堆快要掉下来的证件,愣着站在自己考室的走廊里左顾右盼,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们,下一步该干什么。
有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女生不紧不慢地走到老师面前,熟练地递上证件,自信地抬头看了看老师,接着双手打开平举,又晃了晃手上的透明件袋,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摆摆手让她进去。
大家像是同时收到了什么消息,迅速地移动了起来,在考室前排起了一人一列的小队,但依然是没人吭声。
我的座位刚好在窗户旁边,晨光透过玻璃打进来,刚好射在了我的椅子上,教室里有点阴凉,但坐上椅子却感觉不到一丝冷意。我将仅有的几样东西整齐地铺开在桌面上,两只黑色中性笔,一张准考证,一张身份证,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东西,连手表也是违禁品之一,桌子上空空落落。
这是一间多功能教室,桌子左上角镶嵌着一台多媒体教学仪器,有数字、播放暂停等各种按钮,我在H校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每个座位之间都有挡板隔开,只有挺直腰背时才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隔壁,每个人左手边的挡板上都挂着一副灰黑色的听筒式耳机。
我盯着进门的地方,墙上挂了一个不太大的老式钟,要花点时间才能看清,大概是七点四十分的样子。
钟放得这么远,万一看不到怎么办?万一等会反光怎么办?万一没了手表忘了看时间怎么办?我的作写不完,阅读做不完怎么办……我的脸色依旧平静,心跳却已经到了嗓子眼,不停地抿着嘴吞咽口水。
“首先进行的是阅读考试部分,我先用中来讲解……”监考老师很年轻,留着一头麻利的中短发,没有刘海,说话间发丝只有微微的颤动,一直保持着整齐的三七分。她戴着一个大框眼镜,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毛衣,虽然是斗篷式的,但也无碍好身材的表现,知性和温柔完美地在她身上结合到了一起。
“是贴这吧?”我拿着条形码犹豫了半天,心里还是不太踏实,脑子里不停闪过老师之前说过的那些,因为贴错而没有成绩的事例,“到底是不是啊,监考老师能来帮我确认一下吗……”
“是这了是这了,贴吧!”眼看正式考试马上就要开始,我终于鼓起勇气用力地按了下去,“呼——别紧张乐然,别紧张!”我感觉脑子中已经分裂出了好几个我,一个在拼命着急,一个在拼命安慰,一个在拼命怀疑,还有一个竟然有些期待。
钟被老师取了下来,放在讲台的正中间,方便所有的人看。教室里越来越安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只有秒针滴答滴答地响着,证实时间确在流逝。
“好,现在可以开始答题!”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吧嗒”一扭,将所有被囚禁了的声音再次释放,“哗啦哗啦”,“嘶——”,“砰”,“刷刷刷——”,没有人注意到老师又用德语说了一遍,“Jetzt……”
先扫一眼题目,没有意外,还是老三样的阅读题型,可以放心做下去。第一篇是主题匹配——围绕“Arit”工作,感觉应该不会太难。第一个选项能看懂,一个中学生想要找一份暑假的实习,他对自然科学比较感兴趣,圈出关键词,中学生,实习,自然科学。
第二个选项,糟了,这是个什么单词!镇定镇定,要不先看后面的。第三个选项,一个读什么专业的大学生,想要有一个在国外实习的经历,怎么又是实习,这个专业的单词我见过,是什么呢,怎么突然久想不起来了!
我着急地抬头看了看钟,距离开考已经过去了十分钟!这可怎么行,本来预计给第一篇的时间就只有十五分钟!我擦了擦已经满是汗的手掌,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飞快地将选项的关键词都圈了一遍,转头回去看章。
一共十道题,我几乎是看了每个短的前三行就确定了六个,剩下的四个却怎么都选不出来。耳边传来了翻卷子的声音,意味着有人已经完成了第一篇,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翻,两个,三个……我再次抬头看钟,已经过去了十六分钟,再不继续做下去,后面的题目都会受到影响!
冷静!再看一遍选项!提到了字!提到了句子!回去短找作家、编辑这一类的工作,对!
我左手食指用力地点着短,笔尖不停地游走在那几个不确定的选项上,眼睛不停地比对着他们之间的异同,这对应的是H,这应该是陷阱,没提到,是I,剩下的这个应该是C,那这也是I,好,下一篇!
趁着翻卷子的空档我又瞄了一眼钟,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没事没事,这还不算是最差的情况,第二篇是我的强项,把时间追回来,留三分钟涂答题卡就够了!
冬日的暖阳直直地打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后背渐渐潮湿,打底衫黏糊糊地粘在了我的皮肤上。我无暇顾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卷子,握着笔将两边的袖子都撸了上去。
“大家再等几分钟,需要有老师来确认录音都正常提交了。”五个小时后,我感觉自己全身的精力都已经耗尽,身体像一滩水,勉强地挂在靠背上。
教室第一次热闹了起来,大家都在叽叽喳喳地小声讨论:“没戏了没戏了”,“都说了十一月的题会难,原来真是这样啊”,“我听力第三篇完全靠蒙”,“作的图表也太多了,我写了快半个小时”……
我直勾勾地看着桌面上那张黄色的纸,早上发下来的时候,上面有满满当当的八个条形码,现在已经全部被撕下来,贴在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我发着呆听着,他们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凉一截。
两个多月的复习,没有监督也没有陪伴,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我摸着手指上的疤痕,从零到一,到能勉强读下来一整篇阅读,到能掐准时间写出一篇歪歪扭扭的作……就这么结束了,努力就这么被定格了……
考试之前,我一直在安慰自己,这次就是重在参与,最重要的是在过程中有所收获。到了这一秒我才发现,结果太重要了,结果对于已经翻过了大半座高峰、筋疲力尽的人来说太重要了。没有人希望重在参与,没有人只想要欣赏沿途的风景。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甚至愿意回去再努力一点,再拼一点……
“都没问题了,大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可以离开。”
我抓起那张黄色的纸,仔细地铺平,放进了件袋里。拿到手机后,给它拍了个照,发了一条朋友圈:“Dasistklar.”这是我们口语常用的结束语,十分钟前我刚讲完,这就是全部内容了。“BisM01rz.”下次考试三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