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酷热难耐,特别是正午时分,火热的太阳直射在人身上,用不了一分钟就会让人感到头皮发烫,浑身躁热,被火炙烤似的灼热难受。
“你他妈给老子站好点,小心老子又给你一个拐子!”
火鸡公赤膊坐在鸡窝煤矿俱乐部门厅前最高那层台阶上,冲在一旁站着的张爱民骂骂咧咧。张爱民已经从烈日当空的升旗台上,移到俱乐部门厅正前方的阴地里来了;午时的太阳太毒辣了,任谁站在烈日下都会受不了,何况张爱民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万一被晒出个三长两短,火鸡公他们这些闹事者其实也不想。
火鸡公白了张爱民一眼,扬起拿在手上的T恤衫,摇晃着给自己扇风。T恤衫终究不是扇子,使劲摇也扇不出多大的风,火鸡公摇晃了几下便又住了手,咕噜骂道:
“他妈的,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俱乐部门厅比操坪高出许多,从下往上铺有十级台阶。门厅是敞开式的建筑,檐顶突出,太阳只能照射到进口处第八级台阶上面。门厅里面以及太阳照射不到的最高两级台阶上,到处都是鸡窝煤矿前来闹事的职工和家属,除了张爱民、刘启程和鸡窝煤矿两个副矿长默默站在门厅正前方,其他人都歪坐在地上嚷嚷着喊热。起先闹事时那块原本挤满了人的操坪上,如今稀稀朗朗,只有几个打着太阳伞的人还站在烈日下面,更多的人都散在操坪边的树阴和房檐下躲阴去了。
“他妈的,老子都快饿死了,煤炭厅什么时候来人呀?”
“这么干等不是办法吧?要是煤炭厅不来人又怎么办呢?”
“不可能!煤炭厅要是不来人,我们就上省里闹去!只要我们齐心,不怕煤炭厅那些大脑壳不来!”
“大家分批回家吃中饭,吃完了赶紧来,千万别在家睡午觉!”
“大家听我说,只要张大象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就……”
张爱民直直地站着,他面无表情,对身旁那些职工家属的嚷叫充耳不闻。他又累又饿,已经站了两个时辰,如今腰酸背痛,腿脚麻木,已经快站不住了。但他依然笔直地站着,一是不想惹怒那些疯子似的闹事者,让他们又对自己动手动脚,二是他想用自己顽强的态度,努力维持自己那已被工人们肆意践踏,但他自己认为依然还存在的尊严。
张爱民十分狼狈,他高大上的形象早已全无。他头发绫乱,左边脸颊红肿,上面留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质地优良的白衬衣被人扯掉了两粒扣子,领口歪斜敞开,皱巴巴脏兮兮,后背还印有两个鞋印。腰间那条在国外买的鳄鱼皮带被人抽走了,裤头松松垮垮挂在腰间。脚上的皮鞋不知何时飞走,只剩下一只袿子还套在他右脚上。左手腕那块售价昂贵的百达翡丽手表,混乱中也不知是被谁强行撸走了。
张爱民木着脸望着前方,用眼角余光警惕地观察着周边的动静,他发现围站在他身旁的刘启程和鸡窝煤矿两个副矿长也很狼狈。刘启程身上那件蓝色T恤衫从领口往下被撕开一道大口子,像两块破布披挂在胸前,刘启程似乎也挨了打,他左边脸颊有两道微红的抓痕。两个副矿长着装虽然完整,但也是头发绫乱,神态疲乏,全无领导的派头了。从工人们闹事开始,刘启程就一直在拼命保护张爱民,张爱民也看出了工人们闹事并不是刘启程安排的“兵谏”,然而他对刘启程的不满依然无法消除,依然把所有的过错归咎到刘启程身上。
“要不是因为他刘启程,我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张爱民在心里恨恨地说,他紧闭双唇,除了在心里自言自语,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愿多说。起先工人们怒骂他时,他还跟工人们争辩,可他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只会招来工人们的一片骂声,于是他索性不再跟那些蛮不讲理的工人们徒费口舌了,任他们对自己指责、呵斥和谩骂。张爱民无法理解工人们对他的愤恨,工人们斗地主似的批判他,工人们高亢的喊叫,工人们五花八门的诉求,在他看来都是不可理喻的野蛮和愚昧。
站在俱乐部门厅正前方,张爱民居高临下,视线十分开阔,他昂首翘望,甚至能看见围守在远处的警察,似乎也在烈日下向他这边昂首翘望。然而张爱民对警察不抱希望了,工人们把警车掀翻那一幕让他感到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本老实巴交的工人们竟会如此疯狂和野蛮,怎么也不敢相信全副武装的警察竟然会怕这些手无寸铁的职工和家属。张爱民对警察十分失望,对自己的处境心灰意冷,他心里明白,照现在的局面,最终解决只有煤炭厅来人了。
“唉,完了!”
张爱民在心里默然叹气,他目及之处一片灿亮,然而他却仿佛看到世界末日来临,心头只觉得一片灰暗,了无生机。张爱民知道,只要煤炭厅来了人,自己光明的仕途从此也就戛然而止了,对他这种仕途就是生命的人来说,那比世界末日来临还让人恐怖和不甘;他宁愿世界末日来临,所有人跟他一起死亡,也不愿独独自己倒楣,别人却幸灾乐祸,狂欢庆祝!
“我倒楣了,徐三立他们一定很高兴吧?他们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谋划怎么趁此机会置我于死地?然后夺了我局长的位子?”
张爱民宦海争斗多年,他早已养成工于算计和猜忌他人的惯性思维,在他的意识里,官场就是你死我活,兴亡更替,讲不得半点仁慈——如今自己快要完了,自然就会有人起舞欢歌,庆祝他的完蛋给他们带来了机会。而在这些起舞欢歌的人群中,跳得最欢的自然也是徐三立和矿务局五位副局长了。特别是徐三立,他作为矿务局党委记,如果他能抓住机会,去上面活动得法,最终把局长这个宝座取而代之,论资历比另五位矿务局副局长更加顺理成章。
张爱民有点后悔,当初他是看徐三立性格懦弱,没有野心,所以才力排众议,向煤炭厅推荐搞技术出身的徐三立,取代原先那位精于党务、野心勃勃、处处给他掣肘的矿务局党委记。徐三立跟他搭班共事后,张爱民明显感到清净了许多;徐三立虽然跟他平级,但在他面前却仿佛下属似的总是毕恭毕敬,对他的意见言听计从,从不反驳,全不似先前那个党委记,在大会小会上总是跟他唱反调。从前张爱民暗自认为自己这步棋很英明,可现在看来,终究还是埋下了隐患,终究还是给自己带来了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