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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蒲希冉回头,轻“啐”了一口,将自己衣袖扯回来。 “我不会换戏服。” “有我教你,以后你都能学会。”沈林轩松了手。 难得,还有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不懂的。 “我先回了,不然待会儿,好地儿让人占了。”蒲希冉说完,回头稳稳瞧了他一眼,才紧着步子出去。 这倒是实话。要不是走后门,靠着哥哥在梨园行的位置,沈老板的戏,连吊票都卖光了。 “不怕。谁抢你地儿,我把他轰出去。”沈林轩温润笑笑,始终盯着她的背影。 “要是没听够,回头咱们家里,在你耳边唱,单唱给你一人听。” 蒲希冉拿了内部票,回了自己包厢,面前的茶果已经摆上了。 哥哥替沈林轩垫了一场,叫好声灌满堂。 即便对他的嗓子、唱腔、做工十分熟悉,依旧百看不厌。 她想,这不单是哥哥的本事,这是京戏的魅力。 早前听说,有人听京戏,把大烟都戒了。八成不是传闻。 她已努力聚精会神,看着身边空了的位置,还是不由控制地想起那人。 往常傅云亭闲暇时,也爱带她钻戏园子,碰上哪场听哪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傅云亭常能给台上的小角儿挑出许多毛病来。 蒲希冉每每听他分析得条条是道,又怕他被打。 不过确实是她多虑了。 路人对着这样一张造物主偏爱的脸,也下不去手,不是谁都像蒲修臻那样野蛮。 那些小角儿更是,恨不能堵到傅宅门前,让傅老板给指导两句,说说戏。 不过那得看傅老板的心情,他多数时候,身子犯懒,在台上不划水就罢了,疲于应付同行。 有时候出来听戏,宽檐帽没遮住,让人认出来,好嘛,台下就直接乱了套了,比台上还热闹。 傅云亭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砸场子的,只得小声从后门挪出去,一场戏听得半拉胡片,那难受劲儿。 台上的角儿换了好几遍,沈林轩已唱完一折,正到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 蒲希冉回过神来,若黄粱一梦,大梦初醒,不知不觉才发现,已经满脸泪水。 既已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便不能再去想他了。 放下这个从未护着她,跟她坚定站在一起的男人。 他本也没义务为她着想,他不替她想,她得为自己打算。 她要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毫不犹豫地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 一个人无声的告别,原本以为放下了,会一身轻松,可心脏揪起来的疼,便用帕子遮面,以免惹人嗤笑。 沈老板在台上从不与戏迷有来有回,哪怕知道,朝台下瞄上一眼,就有无数金戒指、银镯子、扳指飞上来。 但他依旧不肯折下高傲的头,沉浸戏中,不看戏外人。 这一回,沈老板破功了。 他不止一次往戏迷那儿瞧,尤其楼上包厢的位置。 但他控场能力强,因而戏迷只发现他往下瞧,却没看清他瞧的方向。 他的眼神飘过来一次,台下就炸了锅一次,有些小姐、姨太太,直接将嗓子都喊哑了: “好角儿~” “沈老板,啊啊啊,沈老板看看我。” “好弦!” 也有些老成持重的戏迷,觉得此事蹊跷,喝着茶水,纷纷议论开来: “沈老板怎么也走下坡路了?学傅老板媚戏迷那一套。怹以前可是眼高于顶的,给怹十根金条,他都不带瞅你一眼的。” “谁道呢?八成不满足于在上海滩火,想在四九城打开局面,就入乡随俗了吧。”底下零星讨论声,终究被叫好声盖住。 沈林轩见蒲希冉眼泪流得凶,整颗心都被她哭乱了。 一走神,一出戏,就容易出错。 但唱了这么多年,已形成肌肉记忆,好在身上没乱,只一开口,还是掉板了。 “时来双挂明辅印,运败时衰在荒村……但愿过的昭关境,一重恩当报你的九重恩。” 沈林轩那潇洒一跪,都没能扳回来。 他一乱,场面跟着慌了。 但戏一开场,就不能停。前面有锣鼓、京胡在那儿催着,愣是叫沈林轩给追回来了。 下台时,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冷汗刷地一下淌下来,瞬间打湿了戏服。 <

r> 前面的戏迷都疯了,一场戏,毁誉参半。 有人说:“沈老板好角儿,不墨守成规,这是创新啊。” 也有人说:“现在的角儿在台上不规矩,尽奔着撒狗血去,京戏迟早要完!” 前台喊着沈老板返场,沈林轩在后台背对着戏班子而立,摆了摆手,拒绝了。 也不急着换戏服,静默站了良久,才兀自回到木椅旁,将汗珠和油彩一并擦去。 跟包替他捏了一把汗,跑过来笑着说:“爷刚刚可吓死我了,得亏您这汗没在台上流,不然洇湿了扮相,那茶壶、果核非得掀上来不可。” 沈林轩不说话,方才二小姐哭那一幕,一个劲儿在他脑海中徘徊。 京戏向来有感染力,让人看一场,病一阵。 要么角儿疯魔了,以为自己就是虞姬;要么戏迷疯魔了,没法嫁给角儿,就跟角儿照片成亲。 冉冉是为他戏中人哭,他却有几分不信。 不是他没那份自信,能勾着戏迷听完这场,明儿还想来。 而是她在戏窝子长大,这点免疫力应该有。就像整日左拥右抱的人,在勾栏院听见花魁唱曲,也不为所动了。 那她为何这般动情? 是因为有家回不得,还是在嫂子那受了委屈无处诉? 沈林轩想不通,倒是激起了他的保护欲。 他是孤舟,在海底漂泊了太久。 不知是到了年纪,也开始渴望有自己的家。还是蒲小姐的泪眼太朦胧,让他掉进去就沉溺其中,出不来。 她明明站在那,跟他说说笑笑,可总有破碎感。 他们太像了,都贪恋萤火虫那一点微光。 原来跟他最像的,不是蒲修臻。 沈林轩已换回了自己衣裳,没穿那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而是像许多四九城爷们那样,穿上了长衫,更衬得身形颀长、长身玉立。 戏园子东家“哎呀呀”走过来,见他便不停作揖:“沈老板,您今日无论如何,得挽回这个颜面。您不返场,前头戏迷不走啊。把这条街都堵了。” “我今儿心情不佳,再唱准砸锅。”沈林轩接过跟包的温毛巾,擦干净掌心。 语气不容商量:“我不唱,他们早晚会走。我唱,他们会把你这戏园子点了。” 东家也知晓,戏迷就这样。 按理说,这位老板不成,换一个就是了。 但他们不,非逼着这位老板唱。 早年还有小角儿被逼死的,后面从沈林轩开始,角儿就不怎么惯着戏迷了。 “今儿她们往台上扔的金银首饰,我分不取,算作对东家的赔偿。”沈林轩抱拳还礼。 “不不不,沈老板您说哪里的话。钱重要人重要?您初来乍到,人吃马嚼的,家大业大,就算再有钱,也经不起这么造啊。”东家没再催促他返场,而是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捧着说: “您在北平暂时落脚,只要以后常往我这贴两场戏,我就烧高香了。” 沈林轩自然懂。 现在不光角儿之间,暗自较劲。戏园子之间,也在打擂台。 哪怕他不贴戏,只要别去其他戏园子唱,给别人送钱、送名,就算帮了东家了。 “东家,您太客气了,我们老板不是不给面子,他不喝外面的东西。”跟包没等沈林轩开口,就先将那杯茶推了。 随后递了碗水过去。 东家从不为了虚无缥缈的自尊心,跟财神爷过不去,连连点头附和:“是是是,沈老板谨慎点好,是我一时高兴,忘了规矩了。喝白水好,免费茶水齁了嗓子,再没这仙音。” 东家将包银送上,沈林轩也没就那点金银首饰——仨瓜俩枣的,跟东家客气,过分谦逊,倒显得有几分小家子气。 戏班的人整理好戏箱,跟包凑过来,殷勤禀报道:“爷,咱已经找到在北平的落脚之地了。是城郊的一座大宅子,肃静、冷清,地方偏僻,不容易找到。租金不贵,干脆直接买了。您这就能从蒲老板那搬出来,往后即便不留在北平,过来跑码头,也能有个落脚地。” 省得去住客栈,总归不比自己家里。 住别人家,不自在,更不是长远之计。 跟包还在为自己思虑周全,而沾沾自喜。哪知没等到沈老板夸奖,就见他一脸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这个显眼包。 这么快就没理由继续赖在蒲家了。 戏散了后,沈林轩坐上小汽车,往蒲宅去了一趟。有些东西在那,也得跟蒲修臻表达下感谢,不能

不告而别。 一路上被围得水泄不通,小汽车艰难爬行,几乎比走路都慢。 沈林轩心中焦急,却也知晓,他走路过去,被围住会耽搁更多时间。 一旁的跟包,不忘汇报着近况:“爷,咱们刚来,得跟报社搞好关系。我已经叫人拿钱去打点过了,回头就引导戏迷,往您掉板儿上夸。如今民智未开,大多人没什么脑子,别人怎么说怎么引导,墙头草就怎么跟随。” 不光说,还把草拟的方案拿出来,递到了沈林轩面前。硬生生把他逼成了劳模,让他下了戏台,还在工作。 他没看,直接推了回来,说:“惯着他们毛病,别太给怹好脸了。要是有报社乱写,影响我心情,以后想拿到我的画报、采访稿,让我写点什么,是不能了。” “那是。别说戏曲报了,就是北平时报,也想开个专栏,连期报道您在北平的饮食起居呢。”跟包赶紧说。 又补了一句:“刚刚在后台堵您,想采访您的,我都给推了,怕您今儿贴双出,太累。不过有个挺权威的戏报,办了好几年了,想让您拍点相片,您看是不是赏光?还有,北平一个香烟品牌,想找您代言,咱要不要考虑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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