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紫藤花开了,沉甸甸地压在架子上,像是一瀑倾泻而下的紫色云霞。
沉舟怀中抱剑,倚着花架沉沉睡去。低垂的睫毛在他脸上扫下一痕浓影,重重叠叠的花影落在他身上,旖旎的春光也不及他呼吸起伏时睫毛的一颤。
“恕我冒昧,沉舟到底是?”燕决困惑地问道。
燕决从未听说过楚家有这么一个人,楚家人丁单薄,镇北王府嫡系更是只有楚识夏兄妹三人。但沉舟言行举止自由随心,从不卑躬屈膝,不像是下人。
“是我师弟。”楚识夏含混地应道,“我要的东西,小侯爷带来了么?”
燕决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这是一份名册,里头细细地记载了羽林卫三卫所所有人的姓名、家世背景和朝中倚仗。
“楚小姐,你要这个做什么?”燕决忍不住问。
“明日我的禁足就结束了,但我至今还未收到任何辞呈。想来,三卫所的羽林卫们是要和我死磕到底了。”楚识夏笑道,“我自然也要做些对策。”
“我想问很久了,”燕决苦笑道,“宣政殿前,楚小姐受辱,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地步,仍在您的掌控范围之中吗?”
“跪一跪罢了,算什么受辱?”楚识夏飞快地翻阅着名册,将上头重要的几个名字熟记于心,“天地亲君师,御前下跪算不得什么。人活着,多得是比尊严重要的东西。”
这番话不像是一个骄纵着长大的大小姐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尝遍了人间冷暖、世事无常的沧桑老人的口吻。
燕决被她干净利落的回答堵得愣住。
楚识夏在心中重复了几遍那几个名字,以及名字背后代表的显赫家族,随后将名册扔到了炭盆中。火焰转瞬间就将名册焚为灰烬,腾起一缕黑烟。
“如今的局面,楚小姐仍打算收服羽林卫么?”燕决换了一个问题。
“小侯爷觉得,军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楚识夏不答反问。
“银钱、粮食、马匹,”燕决一口气答了许多,“军功?”
“是忠诚。”楚识夏道,“帝都很好,但帝都就是太好了。繁华梦、温柔乡,这样的地方是考验不出‘忠诚’的。铁打的忠诚,过命的交情,生长在边关的血里。”
楚识夏说到这里顿了顿。
她想起了云中的风和雪,铁马金戈、冰河万里。冰原上篝火起,士兵们的甲片上光辉闪烁,刀锋雪亮。
“好在,我不会带他们上战场,所以暂时还不需要这样的忠诚。我们的关系仅仅是‘有利可图’。”楚识夏娓娓道来,羽毛般的眼睫下是一双狡黠的眼,“但在帝都,这样的忠诚已经足够。”
——
群玉坊。
方才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街面上倒映着破碎的月色。
“她不就是姓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邓勉喝得醉醺醺的,委屈巴巴地大喊起来,“我兰陵邓氏也是世家大族,少看不起人了!”
扶着邓勉的人被酒鬼振臂高呼的动作砸到了脸,头昏脑涨的。邓勉不依不饶地转过来抓着他的领子,问道,“本公子难道真的一无是处吗?”
“哪能呢,是她楚识夏有眼不识泰山。”羽林卫嘿嘿地应道,被邓勉嘴里的酒气一喷,只想一拳把这人砸倒在地上。
但他不能。
邓勉是家中独子,又是大理寺卿的儿子,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要不是她救我一命,我早就——”
邓勉后半句话没说完,扶着羽林卫剧烈地呕吐起来。羽林卫躲闪不及,被他倒出来的秽物滚了一身。羽林卫“哎”了一声,暴怒之下还是按捺住了没把人推到地上。
喝醉的人沉得要命,昏昏沉沉地挂在羽林卫身上,嘴边的酸水又蹭了羽林卫一领子。
一只素白的手忽然从背后把邓勉拎了起来,扔在湿冷的地面上。羽林卫身上一轻,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沉舟——他认得这张容色摄人的脸,跟在楚识夏身边的那个人。
沉舟对着他撇了一下下巴,转身便走。
羽林卫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沉舟是叫自己跟他走。
“那……邓勉怎么办?”羽林卫赶紧叫停。
沉重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抓着他背后干净的衣服把人拖走了。
——
楚识夏安安稳稳地坐在包间里喝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人形脸朝地地砸在了地面上。
楚识夏眉峰一跳,“哪里捡的?”
沉舟不答,自顾自地坐到了窗边。
一身狼狈的羽林卫走进来,楚识夏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了,递了一块手帕给他。羽林卫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抓着手帕用力地擦着鞋面。
“是你母亲给你做的鞋子么?”楚识夏认真地问。
羽林卫惊异地看她一眼,否认道,“是我姐姐。我母亲过世很久了。”
楚识夏改口道,“节哀。”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帝都的鞋铺子里早都不用这种布料了,虽然软和,但是太过厚重,不够轻巧灵便,纹路也不好看。”楚识夏抬抬下颌,目光落向他肩上的污渍,“你身上更脏更显眼的地方不管,却先擦鞋,可见这双鞋是你很重要的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