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轩觉得头好疼啊。 他难得万年铁树开花,尝尝戏中翡翠合欢笼的美妙滋味,而不是年纪轻轻,就被谋生压垮了。 偏这跟包没眼力见儿。 跟包是一贯知晓他没有事业心的,反正摇钱树赚得也够戏班子的人,吃香的喝辣的。 见他有畏难情绪,忙说:“不急。您慢慢想,那边不敢催。等您决定好了,有结果了,我再去通知他们一声就行。” 到了浦宅,戏迷尾随了一路,沈林轩知道躲不过,回头朝他们招了招手,戏迷方在惊喜中,不情不愿离去。 若对他们予求予取,惯了就不珍惜了。 偏是这吝啬鬼,偶尔从指缝里,流出一点糖,就能让戏迷餍足好久。 进了浦宅,蒲修臻早早在茶室摆好了果子,将他从门口迎了进来。 笑意盈盈地说:“不是我不等你,私心想着,你才一亮相,他们正新鲜着呢,哪儿肯放你走。我就先回了。” 沈林轩傲娇地冷笑:“又不是我在上海滩陪你去露天戏台,一站站一天的时候,把我腿都冻麻了。” 与他打趣着,目光却一直未停止逡巡。只到处都没有蒲希冉的身影,不知她有没有回来,又跑哪儿去了。 止不住的担心,是不是长嫂又给她气受,让她像只受伤的小猫,躲起来了。 他承认自己钻研戏本子,遇事习惯展开联想。兼之一路走来坎坷,总习惯把事情往不好的方面猜测。 蒲修臻不知他这么多小心思,只笑笑揽过他的肩,拉着他入座,喝喝茶。 说:“你过来有几日了,肯定要去拜码头。我就不强留你了,往后要是有什么事,就找我。虽我也是才来四九城不久,好歹比你早一点。” 沈林轩还没开口,就被人下了逐客令。 饶是脸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下意识问:“蒲兄再不回天津卫了么?” “不回。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父亲视我如蛇蝎,我视姨娘如瘟疫。分开了,省得相看两厌,互相伤害。”蒲修臻说。 又问起:“你以后还是要回上海滩的吧?” “我更是四海为家。大抵会在北平留数月,或一两年。”沈林轩说。 他等了半晌,都没等到抓心挠肝、想见的人,反倒看见来送点心的蒲夫人。 愈发担心,也顾不上啥了,直接开口问,不然鼻子底下那张嘴就白长了。 “怎么不见舍妹?” “噢,她身体不舒服,就先回来了。”蒲修臻轻描淡写地说,顺势拉来椅子,让妻子坐在自己身边。 “不舒服?她怎么了?风寒还没好吗?”沈林轩连珠炮似的问完,才发现自己失礼了。 “不是。女孩子家家的,总归是娇弱些。”蒲修臻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急迫,从前的沈老板不是这样的。 他心下有了七八分主意,却依旧保持不动声色。 哪怕小妹先前暗示过,他也不能太上赶着了,姑娘家金贵,要矜持。 “是宅子里又有人给她脸色瞧了?”沈林轩反客为主的太明显,可他只要一想到,小姑娘有家回不得,这会儿保不齐坐在哪个废弃的公园长凳上抹眼泪,心脏便一揪一揪的疼。 “瞧您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是豺狼,你是替她撑腰的。”顾愉不知他是不是意有所指,对号入座了一下,就有几分不高兴了。 沈林轩不想再曲线救国,打了一次直球,就有第二次。 开口询问:“敢问蒲兄,舍妹可有许给人家?” “现在七老八十的都争当开明家长,我当然支持小妹自由婚配。”蒲修臻说。 “敢问蒲兄,若我来提亲,你对我可放心?”沈林轩问。 “最好不要。”这层窗户纸捅破了,蒲修臻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一颗心重新悬起。 他同他讲明利害关系:“不是为我小妹着想,是为你。若她答应,还好。若她不点头,只怕对你影响不好。” 沈林轩哪在乎这个? 事成,八成会有女戏迷一时间接受不了,做出极端的事。 他疯起来,比戏迷还极端。 不成,无非是跌下神坛,揭下那层神秘面纱。让戏迷知道,原来沈老板也食人间烟火,还被人拒绝了,面子上过不去。 这样更接地气了,沈林轩倒觉是一件好事。 “不若得空我再问问她,若她答应了,我告诉你一声,咱们两家再张罗。事不成,贤弟前程似锦,犯不着在一株海棠下执着。事成,你也不必去天津卫,向我父亲提
亲。我与他们早老死不相往来了。”蒲修臻指尖轻敲桌面,句句肺腑,都是为着两个人着想。 只沈林轩等不及了,想开口说:‘不用您传话了,我自己去跟她说。’ 可毕竟这年月,思想还没开放到,不经过家眷,私自定终身。 他是孤儿,不懂这些,但他懂得不能欺负喜欢的人。 还是将这股子冲动咽了回去。 其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二小姐会答应,全凭荷尔蒙作祟。 她虽频繁撩拨他,可谁又知道,那是她的偏爱,还是她生性花心。 是她的暗示,还是他自作多情,想多了。 沈林轩发觉,以前学戏时,一天被师傅抽八遍,凳子腿都打折了一根,也没此刻胡思乱想煎熬。 顾愉缓缓开口,同夫君商议:“沈先生家太远了,你们又不是打小相识,不知根知底。只怕小妹远嫁过去受苦,受了委屈,都没个商量的人。” 沈林轩对无关紧要的人,一向没有明显的好恶。 可对面前这个女人,却克制不住厌恶。 小肚鸡肠,眼里不容人也就算了,还这么爱记仇。 自己替二小姐说两句话,对她微微侧目,她就记仇至此。 又不善待冉冉,又不放她嫁人,是怕这人肉沙包和出气筒跑了么。 “我有个选房堂姐就是这样,远嫁后,还以为丈夫会因她牺牲而珍惜、弥补。结果因着娘家离得远,没人替她撑腰。堂姐夫一开始出去沾花惹草,后面更是拳脚相加。想要休不得,好容易才登报离婚。”顾愉继续说道。 沈林轩听她在这夸夸其谈,有病乱投医,很想说,大不了自己可以做上门女婿,只要蒲家招婿。 只想到蒲家这个状况,父亲在世,却不认儿女,他再进来,算怎么回事。 蒲修臻对妻子的好言相劝,倒是没太多反应。 既没认可,也没否定,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皱眉深思。 沈林轩不便久留,早早地收拾自己东西,准备告辞了。 明明没住几日,跟蒲兄的友谊也没到那种程度,离开前,却是恋恋不舍。 理智告诉他,不能叨扰女眷。 感性还是占了上风,让他不由控制地,轻车熟路地往蒲希冉的院子里走了一趟。 没瞧见她人,也不急。 从前一向恃才自傲,头一遭脸皮变厚了,只要不被撵出去,非得见她一面不可。 终于等到从屋里出来的小丫鬟,瞧见沈先生直勾勾地站在那儿,倒是被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大白天见鬼了,沈先生您怎么站得这么直,一动不动。” 沈林轩吓人一跳,却没有一丝自觉。 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好像在戏班被老师傅罚站的学徒,不,是蒲小姐的信徒。 “您是要找我家小姐?怎不叫人通传一声,就在这巴巴等着。”小丫鬟在心底腹诽,这沈老板看着挺机灵的,也不像那等憨憨傻傻的痴汉。 “我怕打扰她睡觉。蒲兄说,她身上不大爽利,现在好些了么?”沈林轩问。 小丫鬟想拿他打趣一句‘还不是您给治坏了’,顾念着身份,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只说:“您等下,我进去通传一声,您直接问她吧。” 蒲希冉出来的不算快,倒是也没故意叫他等。 头发烫成弯弯,蓬松地绕在耳侧,别有一番味道。身上依旧是那套洋裙,看见他时,先主动笑了笑。 “有时没跟你打招呼,是怕打扰到你。你的戏好,怕是戏迷听不够。总得先将他们喂饱了。” 想起从前去听傅云亭唱戏时,常常贴一场戏两个时辰,散场后,应付勋贵二世祖就得四个时辰。哪怕不喝酒,在酒楼一坐就坐到半夜。 更有甚至,有段时日流行一件事,能让傅老板出面,在哪个商贾的酒桌上坐坐,陪着说两句话,喝盏茶,都是天大的牌面,能让那商贾身资坐地起价。 若是请不到傅老板,会让人质疑他的人脉,也没人敢跟他做生意。 她对沈林轩不熟悉,不知他惯于任性妄为。 “不想喂饱他们,倒是想被你喂饱,你手艺很好。其实我也会煮饭,以后让你也尝尝我的手艺。”他走近了些,看她眼睛倒是不红了,眼角却依旧带着泪痕。 开口询问道:“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哪儿那么娇弱?北方姑娘扛摔打,又不是扬州瘦马。都是能陪着将军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而不是等着将军篡位,
当娇妃的。”蒲希冉戏谑了句,努力搪塞过去。 问起了别的:“你好像不大灌唱片,从前不知沈老板没板儿。” 沈林轩尴尬又苦涩地笑笑:“哪有角儿不灌唱片的,其实我心板儿很好。” 一听就知,这姑娘之前从未为自己、有过片刻驻足。 有个在梨园行的哥哥,明明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将挑班老板、名角儿的唱片收藏个干净。 可见,他不是她眼底的那汪月亮,甚至连星星都不是。 “冉冉,以后我唱戏,你不能再去听了。会影响我。” “我好像没捣乱。既没乱喊好,也没扔金戒指打断。”蒲希冉有几分不解。 “是。但你在我身边,我就没心思唱戏了,我会分心。”他说。 明明希望她脸上有遗憾之色,错过了他的戏台,还想着安慰说,以后单独唱给她听。 就见她懂事地点点头,沈林轩又是一阵怅然若失。 “冉冉,我不是将军,你愿意陪我一起打天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