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后宣召渭阳君到甘泉宫说话。 “章儿,听说你前几日染了风寒,可有好些啊?”赢章刚走进宫来,惠太后就关切地打量着他。 “让母后挂心了,章儿并无大碍。”他快步到了惠后座榻前,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惠太后挥手让宫人去扶。 赢章还没等人来扶就自己麻溜地爬起来了,跪坐在惠太后旁边,做出一副小孩子的样子来:“母亲别担心,孩儿按方子乖乖喝了药,现在已经全好了。” 惠太后将信将疑,再三左右打量他。她的小儿子体弱多病,又常常报喜不报忧,教她总是放心不下。 母子二人先是谈起太后在楼观台小住月余的感悟,又聊了聊咸阳城里最近的新鲜吃食、玩意儿。 就在赢章以为今天平安糊弄过去时,太后放下茶杯发问了:“章儿啊,怎么听说现在宫里这位得宠的舞姬是你献给王上的?是心疼你哥哥这后宫里不够热闹吗?” 赢章向太后哭丧着脸:“请母后明察,儿臣绝没有半点插手王兄后宫的意思。那舞姬是王上来儿子府上喝酒,自己看上的。王上要带走,教儿臣如何拒绝。” 看太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又补充道:“原本儿臣是买来送给楚王做礼物的,还有数名技艺精湛的乐师。前两天可都被王上要走了。” 惠太后看他愁眉苦脸的怪模怪样,反而绷不住笑了。“好了好了,没人怪你。王上喜欢,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多一个宫妃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赢章赶紧装傻附和。 他虽然担心因为他讨好楚王,秦王迁怒于他,但是眼下还是先讨好太后更重要。 人是自己府上的,但是进了宫,太后、王后如何处理可就和自己没关系了。只要太后不怪罪他,一切照旧。 “你刚才说,那女子是怎么来的?”太后追问。 “回母后,是半年前从齐国商人手里买来的。”他觑了一眼惠后脸色,如实坦白:“那商人想从渤海往咱们秦境卖些日用物件,赚个薄利。儿臣想着是造福咱们大秦百姓的好事,就答应帮他申请许可。他为了表示感谢,就要把一个乐府班子送给儿臣。” “儿臣帮他不为钱财,只是实在喜欢这铿锵宛转的调子,就出钱买下来了。” 惠太后听了几句就明白了。 所谓买不过是面上好看的说辞。实际是这小子帮人疏通,收受贿赂。 齐国商人,渤海贩运,再联想起半年前的盐价挤兑。这商人说是日用物件,倒十有八九是私盐买卖。 自从数年前商君变法以后,秦国盐铁已经收归国营,设置了盐官、铁官,控制了盐的生产与销售。盐是国重要的收入来源。 进献宫人讨好秦王是小事。帮人贩盐可是伤害国本的大事。 赢章还不知道自己贪图小利犯了大错。他见惠太后脸色阴晴不定。连忙说道:“母后息怒,儿子知道错了。儿子再不敢擅自插手商人许可的事。” 惠太后看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愚蠢到什么地步,无可奈何地道:“你这孩子,不成武不就,偏要学人去掺合官府的事。” 她越说越气,瞪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本宫与你哥哥赏赐你的还不够吗?滚回家去闭门思过。” 赢章没想到躲过了插手后宫的骂,反而因为大半年前的事情挨一顿劈头盖脸的骂,灰溜溜地就要退下去。 “让那个齐国商人也滚!收了他的许可证。你再不安分,就让你哥哥削了你的爵位。” 这个小儿子可真是不省心。 不多时,渭阳君因为献美遭到太后斥责的消息正长了脚一样传遍各宫。 赢则带着骊姜一早就出宫了。 说是去蜀国看山茶,实际却是转道去在秦国境内、与蜀国相邻的武通侯赢市的辖地——巴郡。 巴郡原本和蜀国一样是单独一国,巴国在东,蜀国在西。秦惠王时,巴蜀兵戎相见,蜀人不敌,于是求助秦国发兵,惠王就顺手灭了巴国,并设巴郡,派精兵良将驻守。 巴郡和楚国山川相连,一衣带水。本来巴蜀相争互戮,两地都是楚国的囊中之物。然而因为几百年来总是被中各国称为蛮夷,历代楚国君王们一心只想和中原各国相争,不屑与更西边的巴蜀往来。 这就让秦国捡了个便宜。并在楚国脚边埋了一个钉子。 赢则一行快马加鞭来到驻守巴郡的武通侯赢市府上,只待了短短半日就又离开了。 骊姜跟着从咸阳城出发又北上折返,连那传说中的白月珠的一片树叶子也没看到。本来以为要打道回宫了,没想到马车向北走了一段又向东去了
。 她倒是没什么抱怨,心里只当是秦王发神经,耍人玩。也就忍着不问,省得自讨没趣。 只是过了几日,马车颠簸,她终于鼓起勇气想问赢则能不能让她骑马时,赢则却反问她。 “你怎么也不问问这是去哪?” “奴婢想着王上或许是在宫里待得闷了,出门散散心。”骊姜只好回答。 “那你心里有没有骂寡人不守信用,没带你去看那名贵的山茶啊?”赢则瞪她。 骊姜一噎,随口胡诌:“能和王上在一起出宫看这一路的美景,那些花啊草啊,奴婢早就忘了。” “这是什么话!”赢则继续瞪着她,“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去蜀国看过了,记住没有。” 骊姜大为不解,疑惑地看他。“喏?王上,可是咱们明明那我不是撒谎了吗?” 赢则并没有解释,反而补充道:“寡人是王,我说看了就是看了。就算有人不信当面拆穿,你也得坚持说咱们就是去赏花出游的,听到没有。” “喏。”骊姜只好说。 赢则看她脸上十分不解,却一边说一边还用力点头,有点好笑。咳嗽了一声,闭目假寐:“寡人头痛,过来给寡人揉揉。” 骊姜只好凑上前去,两指轻轻放在赢则的太阳穴两侧,小心翼翼地按摩起来。 赢则闭着眼睛。身后的人的熏香带些橙花味,淡淡地不断往鼻子里钻。随着马车颠簸,她的衣袖偶尔擦过他的后颈。 放在他头侧的双手轻柔得像是在他心上抓痒。 他一把拉住身后的人的手臂,拽得人跌进自己的怀里。 看骊姜轻轻挣扎了一下,又不敢再动,头乖乖地贴着他的胸口,赢则心情大好。 他的手还抓着她的手腕,又从手腕移到手掌,摩挲着她手背的皮肤。 她的手修长白皙,皮肤光滑如锦,握着却不像跳舞时看起来那样柔若无骨。相反,他觉得她的手骨节分明,手指微凉。像这个人一样,从来对他十分顺从,却叫他有点看不透。 他拉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胸口上,眼睛盯着她,说:“寡人不是不守信诺的人。那白月珠我已经让人想办法运去秦宫了。” 看她似乎大为惊讶,感动得目光盈盈地看着他,赢则感觉自己那颗男子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于是他又说:“寡人这次不会亏待你的。等回了咸阳宫,就下诏封你为美人。哦对了,你要是想骑马,就再赐你一小片跑马场。” “等此次事毕,别说蜀国,就是他楚国领土,咱们也是想去就去的。” 骊姜看着环着自己的人意气风发的侧脸,忽然有了一种实感:眼前的人才不是传言里庸懦无能的傀儡,而是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秦王。 她伸手反握住赢则的手,轻声说道:“我信王上。” 马车不停,快马加鞭又转道去临晋,和齐、魏、韩三国会盟。 另一边,华宣王后在末阳宫里,听说了秦王了骊姜出宫去了蜀国,本来就心烦意乱。待听说秦王转道去了临晋,更加坐立难安。 此时,四国国君已经约定发兵,剑指楚国,攻楚已成不可逆转之形势。 甘泉宫里,华宣面对着太后哭诉:“母后您看,只是因为太子哥哥杀了一个出言不逊的大夫,王上就如此大动干戈地针对楚国,这让我们这些以秦国为家的楚人如何自处?” 太后看了一眼抽泣着的华宣。实在心烦,又不忍苛责。 “别哭了,眼下各国还未发兵,一切还有变数。更何况,你既嫁作秦妇,就不能一心只想着楚国了。” 对太后来说,她早就知道秦国不管是与哪一国结盟都是出于对秦的利益,秦楚结盟也是因为要共同对抗以齐为首的东方各国。 只是没想到秦王如此果决。 哄走了哭哭啼啼的王后,她又召来自己的两个弟弟,右丞相魏徽和将军魏宣。 两人都是惠太后的异父弟弟。魏徽身材高大威武,一副美髯飘飘,魏煊方头阔面,身材矮壮。 两人分别跪坐在太后下首左右。 魏煊先开口道:“姐姐您看,王上这一次是不是?” 三人都心领神会。 如果说赢则攻打楚国是为了秦国国土东扩。那这一次用拙劣的障眼法骗过太后和亲楚的朝臣,更像是有所不满,故意为之了。 惠后长叹一声:“只怕是我这王儿已经对我不还政于他不满,这是要给我这个亲楚的太后一个下马威啊。” 魏徽捋了捋胡子,沉声说道:“看来王上是不信任我们,觉得我们必
定会阻止。这实在是误会了臣下。我们虽然出言反对,也只是觉得攻楚并无把握,不如交好。” 这话说得真假难辨,十分虚伪。 “都怪这鲁莽无能的楚太子,秦楚亲近的大好的形势让他给搅得一团乱麻。”魏煊抱怨道。 魏徽又说:“王上现在已经结盟,消息几日内就会传遍天下,王上也马上回到咸阳,我们又如何出手反对呢?就算这次制止了王上,岂不是更生嫌隙?” “我入秦已近三十年,算起来在秦国的时间比在楚还要久。如今却是不被自己的儿子信任了。”太后芈容叹道。 魏徽安慰道:“姐姐不必忧心,姐姐的良苦用心王上自是会明白的。眼下王上还是敬重着姐姐的。” 两人看向长姐。 她摆摆手,沉吟了一会儿,向两人说:“暂且不要妄动,看王上回来怎么说。我看这一次,楚国是不得不打了。” 三人又商议定后续如何应对。 魏徽和魏煊告退,静悄悄地出了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