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而出的这一刻,大脑没有太多思考,好像是另一个人藏在自己的身体里呐喊,出口后就立刻理智回笼了。 她哈哈打岔:“哦,我记得你说过你不载人的。那算了,没事。” 孟仕龙沉默半晌,说:“那是谎话。” “啊?” “我经常载阿爸去早市采购。” “……好家伙。” 这小子居然这么深藏不漏,他拒绝当时那个女生,说自己只载过外卖的口吻完全不像作假,她都被他骗到了。 孟仕龙主动说:“所以可以载你。” “真的吗?” “作为回礼的话,可以。”他看了眼手机,“但是你能再等我一个小时吗?有常客刚下单了让我送,我得回趟店里。” 等等等,又是等。可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尤雪珍转念一想:“不然我和你一起去送吧,这个过程不也是兜风吗。” 孟仕龙一怔,听她这么说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很痛快地把挂在手把上的头盔递过来。 “你戴上这个。” 尤雪珍依言将头盔往自己头上一套,他的头盔很大,一套上感觉自己像顶了个空荡荡的金鱼缸,晃一下就叮铃桄榔。 孟仕龙低头看着她戴头盔,边比划了下头盔边缘的松紧带。 “你头太小了,得调下这个。” “这样吗?”她试着调了一下,他摇摇头,又看了会儿她不熟悉的动作,冷不丁倾身,一手连着头盔捧住她整个脑袋,另一只手抽了下松紧的系带,“现在紧了么?” “……紧,紧了。” 他突然靠过来那一下,她回答的语气跟着不自觉卡了一下。 孟仕龙长腿一迈,跨在车上,扭头冲着她歪了下脑袋。 “上来吧。” 尤雪珍迟疑道:“那你不戴头盔没事吗?” “你说什么?” 头盔阻隔了大部分声音,他听不太清,她只好提高音量大声又问了一遍。 “我说,那你不戴头盔没事吗?” 毕竟他上次还撞过车来着…… “没事。” 这次换她听不清:“——你说什么?” 他只好也放大音量重复:“没事的。” 尤雪珍终于听清,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够到他后座上。 这个摩托还真高啊……完全坐上去之后,视线都跟着腾空。 不安和迟疑在这一刻被新奇感打败,这还是她第一次搭摩托,迫不及待想要感受在风里飞驰的感觉了。 她语气开始兴奋:“我坐好了!” 孟仕龙又扭头看了她一眼,又对她说了句话。 尤雪珍顶着“金鱼缸”:“啊?你说什么?” 孟仕龙放弃言语,直接化为行动——伸手隔着衣服扣住她的手腕,搭到了他的腰上。 他依然穿得很薄,一件黑t,因此能摸到布料下肌肤的余温,还有坚实的触感。 碰到的一瞬间,她就不由弯了下指尖,不自在地想要回缩。 但飙起的引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车身离弦,她被巨大的气压摁着往前推,紧紧地贴住孟仕龙的后背,头盔还啵一下砸到他的肩头。 “……对不起啊!” 她连忙道歉,但他似乎没听到,轰鸣的声音灌满他和她之间。 摩托驶入街头,但说实话,有点失望。 并没有多大的爽感,毕竟摩托只是很普通的交通工具,自己想要的也根本不是兜风。 但是想到被甩在身后的校门,那个今天她傻傻等了一整天的地方,她还是想振臂高呼,觉得这一刻头也不回的自己潇洒极了。 摩托车七拐八拐,离开大学聚集的区域,往南町开去。无数幢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将夜晚照得魂不守舍。 尤雪珍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不会吧,他家的烧烤店居然开在南町这么繁华的商区? 她很少来这一带活动,这边出没的全是白领。因此她现在根本不清楚,在这个光线亮丽的城市中心,还有一处城中村。 巷弄犬牙交错,同一旁快耸入云霄的大楼比,这里一溜儿的矮房,如果从空中俯瞰,这里就像是一处被陨石撞击后凹陷下来的盆地,地面都不平整,高高低低。整条巷弄上灌满了隆隆的土嗨流行歌,巷口的霓虹彩灯闪得人眼睛疼。 这个地方充满了一种为了生存而拼命强调
自己的高饱和度。 孟仕龙就将摩托停在这跟前熄火,示意她可以下来了。 他说:“里面特别窄,得走进去。” “哦,好。” “你在这里等我也行,我很快回来。” “那怎么行,来都来了,当然要看看你家的店啊。” 她摘下头盔,很好奇地跟着孟仕龙往里走。 里面完全就是五线小城的样子,菜贩将蔬果堆在门口,旁边的杂货铺跟着把一箩筐的零食也搁在门口方便挑选,全是散装的,包装纸晶晶亮。隔两步就有一个发廊,三色灯忽明忽暗地自转着,模糊的毛玻璃窗里映出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里面剃头。 明明就走了几步路而已,世界翻天覆地。几步路之外就是宽阔的街道,写字楼灯火通明。 未免也太讽刺了。 尤雪珍被这强烈的对比画面所冲击,一路上都没开口讲话,跟在孟仕龙身后左右张望,终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招牌——孟记烧烤。点过几次外卖,还是第一次看见店铺,她有一种网恋奔现的兴奋感。 比起旁边的平房,店铺看着气派些,是一栋二层小楼。一楼就是烧烤店,二楼……尤雪珍仰头看着黑灯的窗户,心里想,那大概就是他们的家吧?怪不得他身上总是萦绕着油烟味。 孟仕龙停下脚步:“我进去拿单子,很快。” “好。” 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怕给人添麻烦,只粗略瞄了一眼。 店内生意说多不多,有几桌客人,坐在压着报纸的桌边。她这才注意到陈设有点违和,碧绿色的格纹瓷砖墙壁上贴着一些港式剪报。如果忽略外面的烧烤招牌,这怎么看都像一个地道的茶餐厅。 一个中年男人拿着瓶啤酒从后厨出来,相貌和孟仕龙有几分相似——应该是他爸。 两人一个出来,一个进去,擦身而过时简单地招呼对方: “有两袋,唔好漏拎。” “知啦。” 他们说的是粤语。 尤雪珍又看了看餐厅的装潢,心里揣测他们父子不会是港岛人吧?她不确定,因为不同地区粤语腔调的微妙区别在她这个外行人听来都一样。不过,她觉得粤语是非常动听的一种语言,源于她从小就对港岛有种情结。 孟爸把啤酒拎到某桌,尤雪珍怕和他对上眼,走到更偏僻的门外角落等。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告诫自己别去看手机,但盯着脚尖放空了一会儿,还是控制不住点开微信。 没有来自叶渐白的消息。 她又偷偷点进黄芊茹的朋友圈,她更新了一条动态。 『病号只能来喝粥了,惨兮兮』 配了一张食物的图:两碗粥,一碗白粥,另一碗是生滚鱼片粥。 生滚鱼片粥,也是叶渐白的口味。 看来转移阵地去喝粥了。 她吐出一口气,迅速摁灭屏幕。孟仕龙正好拎着两个烧烤袋出来。 尤雪珍仓促地将手机收进口袋,指了指袋子:“我帮你拿吧!这样就不用挂车上了。” 孟仕龙停在她面前,轻微侧头看了看她。 “放心,摔不了。”他果断掠下一句:“你今天只管享受兜风。” 等孟仕龙把外卖送到,这个任务完成之后,她才明白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兜风。 他开着摩托载着她开始往郊外驶去,车速突然发动得极快,她就像坐上跳楼机,在他提速的刹那失神,接着胸口狂跳。 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有了一点自己真的是在兜风的实感。 摩托越开越快,也越开越偏,周遭开始变得冷清,这让尤雪珍的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快——不仅因为速度,还掺杂了一丝疑虑和恐惧。 自己是不是太鲁莽了?现在载着她的人,她和他完全不熟,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相处了那一个晚上。 她其实并不了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真的无害。 万一他会伤害自己呢? 尤雪珍想张口勒令他立刻停下,返回去,别再往那么荒凉的地方开了。 她的确也这么说了。 周边没这么吵闹,于是他听见她在说话,可是没听清她说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 她突然又犹豫,脑海里闪过地铁里他的手一路垫着老人
脑袋的画面。 于是,这么一犹豫,脱口而出的变成了: “我说你开得好快。” “——太快?” 风声模糊了她的音节,他会错意,慢慢降速。 “我开慢点,你别怕。” 尤雪珍深吸了口气,最后闷闷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小时,车子已经驶到近郊的山道上。 摩托再往上就开不上了,只能停在半山腰。但眼下的景色已经足够壮丽——仿佛夜班飞机快降落时从舷窗望下去的景色,西荣市的夜色尽入眼底。 她坐在摩托上,连头盔都忘记摘,整个世界隔着一层塑料罩,变得影绰而梦幻。 “好美……这里又是哪里?” “峰山。”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遭受冲击,感觉在西荣的这三年大学白读了,竟然有这么多出乎她意料的地方。 不过也难怪,自己懒到学校周边都还没有完全摸清楚。 两个人忽然都安静下来,夜虫鸣叫的声音在深秋也隐约可闻。背后就是黑漆漆的山林,面前又是如棋盘般辉煌交错的灯带,甚至还能眺望到西荣湾,江水切开了城市南北。 此刻他们似乎离城市很近,又离城市很远。 尤雪珍跳下摩托,拿出手机咔咔拍了好几张夜景,庆幸刚才没有胆小地缩回去,错过这样的景色就太可惜了。 孟仕龙也跟着下车,两人隔着半寸距离,一起靠在摩托上眺望。 尤雪珍问他:“这里你是怎么发现的?” “阿爸偶尔会带我来这里爬山。”孟仕龙的视线里映着很远的灯火,“他说这里会让他想起太平山。有江,有船,有楼。但从太平山望下去的景色更拥挤,也更明亮,人也更渺小。” “——港岛的太平山吗?” 然后她听到他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係呀。” 尤雪珍听到他又爆了句粤语,笃定道:“所以,你是港岛人?” 孟仕龙点头:“我十八岁前都在港岛,然后才来的这里。当时阿爸想开茶餐厅,开了段时间才发现好像烧烤的生意更好做。” “哇,这么说你爸爸很会做粤菜了!说起来……我还没去过港岛吃过正宗的茶餐厅。”她一下子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不过我一直很想去港岛!” “你喜欢港岛?” “是啊!” “为什么?” “嗯……非要说个缘由的话。”尤雪珍忽然问他,“你喜欢听无线电广播吗?” 他摇头。 “我爷爷很喜欢无线电,我小时候就会跟他一起听广播。一般收听的频道范围是有限的,我们只能听到我们那儿的电台。” “你是哪里人?” “连城。你去过吗?” 他再次摇头。 “有机会你也可以去看看,很漂亮的。但是别冬天去,可冷了,绝对比港岛冷!” “有多冷?” “海会结冰。更冷的时候海岸边都是雪。” “雪啊……”他似乎陷入想象,“我在港岛的时候从没见过下雪,在这里四年了也没见过。” “西荣毕竟也是南方城市嘛,下雪的概率不大。但是我们那里冬天一定会下雪。”她又把话题拉回来,“扯远了,刚说到广播,就是我小学的时候,有天傍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收听广播的时候突然就听到了粤语。奇怪的信号持续了几分钟,我听不明白,但爷爷跟我说,里面的人在讲太平山缆车,讲维多利亚港。” “他告诉我,那信号是来自千里之外的港岛。” 孟仕龙不了解这其中的门道:“这很特别吗?” “当然!”尤雪珍言简意赅地解释,“无线电的信号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穿梭,但是它有固定的频段,一般信号只会在这个频段里传输。所以我们那时候在连城听到你们那边的信号,就和收听到宇宙信号一样不可思议。”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来如此。” “在某些时候信号会飞去你想不到的地方,所以那个时候的我听到了,我就想着之后有机会,一定要亲眼去看看广播里提到的维多利亚港,坐一下太平山的缆车。” 孟仕龙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听到港岛:“……是很奇妙。” 尤雪珍的语气突然沮丧:“可惜,前两年本来打算去的,因为一些原因没能成行。但今年我一定要去成,计划圣诞节之类的。那个时候港岛的圣诞氛围应该很浓吧
?” 他愉快地点头:“很浓。我很喜欢港岛的圣诞节,因为那天是阿婆生日。小时候她会带我去教堂,那天晚上会有唱诗班,隔很远都能听到颂歌。街头亮满了彩灯,花花绿绿的。” 尤雪珍的眼前跟着他的描述不自觉浮现出画面,感叹道:“听上去好快乐。” 他却话锋一转:“所以你现在有感觉快乐点吗?” 尤雪珍一怔。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感觉你今晚不是很开心。” 尤雪珍沉默。 ——看似很钝感的这个人,居然意外地敏锐,一早就注意到她情绪的低落。 所以才不嫌远地带她兜风到这里转换心情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尤雪珍为自己刚才在内心怀疑他默默忏悔。 也许在并不了解的陌生人面前容易袒露心声,她本想嘴硬说自己没有不开心,但临到嘴边,低声说:“嗯……有一点点不开心。” 孟仕龙似乎并不擅长安慰人,想了一会儿,笨拙地说:“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但也祝你今天快乐。” 像是在回应那天,她对他说的那句万圣节快乐。 但尤雪珍更喜欢他的这句祝福。 祝你今天快乐。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做到:好,不去想昨天明天,只要今天快乐,哪怕只是最普通的一个日子。 不过…… 尤雪珍摇了摇手指笑道:“其实今天是节日哦,只不过这个节日很少人知道。” 他疑惑:“节日?” 尤雪珍故弄玄虚地拖长语调:“世界———噔噔噔——厕所日!” 她本来是打算制造笑话,结果说完就冷场,因为孟仕龙完全没笑。 他一脸长知识的惊讶,点点头:“居然还有这种节日。”然后一本正经地同她讲,“那更好,祝你世界厕所日快乐。”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尤雪珍一定会觉得对方在阴阳怪气。但从孟仕龙口里讲出来就不一样,像真的更有由头祝她快乐,哪怕是这种听上去奇奇怪怪的节日。 她一愣,然后哈哈一笑:“那也祝你今天世界厕所日快乐!” 拂过夜风的半山腰,两个人看着满城的灯火互相祝彼此世界厕所日快乐。尤雪珍下山的时候忍不住觉得他们俩太煞风景,对着美景满口厕所干什么,但,又觉得很轻盈。 回去的路上运气不错,一路绿灯。摩托因此畅通无阻,开着开着,孟仕龙在某个转向途中突兀停下了。 尤雪珍奇怪地探头一看,才发现这里是一条人行横道,转道的绿灯和行人的绿灯是并行的,可没有一辆车愿意让,全都刷刷转弯。正在过马路的一个小女孩被迫干等在半截,眼看着绿灯就要过去,孟仕龙立刻停下车,轻轻地按了下喇叭。 女孩一愣,回过头看了摩托一眼,尔后意识到他在为她让路,立刻像只小猫一样小跑过去了。 目送她到了路边,孟仕龙才一拧车把,踩着绿灯的尾巴线驶出。 车子再度呼啸,一切又滚动起来。深夜渐渐弱下去的喇叭声,轮胎轧过地面的摩擦声,红绿灯,灯下晕成色块的广告牌,卷起的气流,猛烈的晚风,她裹在他头盔下的呼吸。抬起头,还有很高很远的月亮。 她抓紧他的衣角,放任自己被扔进这座迷幻的城市地图。 风越来越猛,尤雪珍干脆闭上眼,漆黑的视线里却浮现刚才他停下那一幕。 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真的有一只小猫踩着她心头跑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