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穿长衫只是不适合干体力活。”李川听到他们的话,转过头来笑中带醉:“可不能说工人下了班不可以穿长衫。我们的目的是……” 他笑了一下,本来憨厚而沉稳的脸上浮起孩子气,朗声道: “要劳动,要富裕,要人人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抛弃了高低贵贱的分别,把这些铁链枷锁通通抛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要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要你、我,他们,那些只能出卖自己劳力的,活不到五十岁的工人,堂堂正正的活!” 殷未白晃了晃眼前冒出的星星,跟着说道: “要那些人知道,他们看不起穷人的行为,恰恰是他们受人鄙视的原因。小唐,别学那些官场上的东西,良知,跟着良知走。” 他说完便不胜酒力地歪倒在桌子上,头咚的一下磕到汤盆上,大家都盯着他笑起来。殷未白捂着额头,自己也好笑地乐着。老章醉的不狠,转到厨房给他拿点猪油抹上。 众人今晚都有些过了量,没注意到窗外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酒热盖过了雪寒,无人知的天空里浓云变作清雪,把大地重重盖上。雪落细密近乎无声,唯有狂风一点一点儿卷起,震响了窗棂。 “好大的雪。” 进忠眯着眼睛,觉得屋外比来时竟然更亮,反应过来下了大雪。大伙儿喝蒙了,把窗户推开,被雪花扑了一脸,手忙脚乱地合上窗,都笑着心虚地看看老章。 “都不好意思?”老章嘿嘿笑着,大方地一摆手说道:“不好回去的都在我这里住下。” 殷未白和李川当即应下,进忠看看卫嬿婉没说话,小唐揉了揉眼睛说道: “家里定然派了车来接我。陈大哥,你和我一起把卫姐姐送回去,我再把你送回去。” “多谢了。” 进忠开心地笑笑,把手笼在袖子里,消化着酒精带来的眩晕感觉。这个小唐兄弟家里必然是当大官的,卫嬿婉与他熟识,想来和民国政府有一些关系。 等了一阵儿,果然巷口遥遥地传来汽车喇叭声音。殷未白看着他们走了,支撑不住一下坐回凳子上头脑发晕。李川欣喜于从工人里挖了进忠这样的好苗子,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却被老章催促着既然没喝醉,就自己去铺被子。 里弄外,小唐状态轻松地坐进副驾驶,进忠与卫嬿婉也没多醉,坐在后排。 司机问了两人的地址,沉默着在雪夜开动车子。小唐摇着头叹道: “等到了家,免不了把我一顿数落。” “原叫你除夕夜别出来,怎么样,闷得慌总比挨骂强吧。” 卫嬿婉笑小唐,小唐自己很无奈,晃了晃脑袋说道: “还好今年只有父亲母亲在,哥哥们都在外地,否则我逃都逃不出来。” 进忠静静地听着他二人叙话,许是因为车厢是一个紧闭空间,手心竟然出了些汗。 直到卫嬿婉没听清小唐的一句话,忽地动了一下,往前排凑了凑。女儿家的甜香在空气里飘上来,他才明白,是因为这密闭的小小空间里,他离卫嬿婉实在太近。 他喝酒历来不上脸,此刻耳朵都红了,手指摸到门内的把手,金属的凉感让他舒服,于是反复摩挲。 汽车比人力快多了,卫嬿婉见快到家,让司机离胡同还有几百米就停下。 她执意独自回去,进忠立刻跳下车要送她。小唐把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只说在巷口等一会儿,让进忠送完人就出来。 进忠出门时问老章借了一把伞,此时为卫嬿婉撑起来,雪下的急,不多会儿就落了一伞面。 “我的名声不太好,小唐不好来送我。” 卫嬿婉做事理智,但心里毕竟有些难过。她看看进忠的反应,见他神色如常,心里的郁气忽而松动。 “既然是闲话,你就别往心里去。” “我说你就信啊?”卫嬿婉颇有些阴晴不定的乖张,挑眉笑问,近乎挑衅。 “信啊。”进忠看雪大,把伞往她那边倾斜,自己肩头渐渐晕湿。 “我那天借住的时候,看到客房里有烟灰缸,你这里常有男客出入,别人不懂肯定要说闲话。” 进忠看了看卫嬿婉的神色,见她坦荡地看过来,于是也回望过去说道: “要是你想有什么心思,凭你这张脸,小唐或者殷先生,或者药堂的掌柜,有谁会不喜欢你呢。” 卫嬿婉给了个特别灿烂的笑脸,是进忠没见过的轻松。 “见色起意,我可不想他们那样看我。”她顿了顿,把伞往进忠那边推了推说道:“别特意照顾我,冬天衣服打湿了不好晾干。” “
炉子上烤烤就得了。” 进忠嘴上说着,还是把伞摆正。卫嬿婉蓦然感觉一种难言的惬意,她觉得高兴便笑出了声音。 进忠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眼睛微微瞪圆,显出一种可爱迷茫来。 “我家里在旗,有钱供我读,要考大学的时候偏不许考了,当时贸易委员会在招人,我考进去当了个小员。” 卫嬿婉咬了咬牙,眼睛里透出很复杂的情绪,怨更深,若说没有感激也是虚假。 “原来他们对我是很好的,可是为了弟弟将来娶亲,就让我一边上班,一边看看有没有金龟婿来钓。” “世道艰难,你是女人,一定受苦了。” “我不喜欢这个话。”卫嬿婉摇了摇头,笑眯眯地说:“但不是不承你的情。是要说,这些我不放在心上,而且女人为什么非得受人同情呢?” 她皱眉想了想,觉得解释不清楚,踢了一脚路上的雪,继续说道: “我想离开家里,便试着做生意。贸委里消息灵光,可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总免不了麻烦。” “比如半路碰到同伴过世?” “田斌的死是意外。不过碰到事情,解决便是了。” 进忠见她不伪装,把话说的直白。两人目光相接,都显示出一种无所畏惧,甚至是倨傲。 这种态度让两个人都突然明白,眼前的人绝不温良。这样的不温良在大雪里显得格外清爽。 “到了。” 进忠提醒卫嬿婉,她方才看到自己家的门。等着将卫嬿婉送进屋,进忠快步往巷子外走。 雪越发下的急,唐家的司机见进忠过来,按了按喇叭,提醒看不见路的行人。 “陈大哥,你对卫姐姐很上心。” 小唐见进忠上了车,扭回头便跟他搭话。 “是。”进忠愣了一下,迅速而直接地承认,不过仍有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唐指了指车窗,说道:“后视镜里看到的,你一直没说话,眼神都落在卫姐姐那边。” 进忠摸了摸鼻子,装作老实的模样,认认真真对小唐说道: “请你别告诉她。” “我懂~”小唐原也只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想,他是少年脾气,一个问题过了脑子便跳到下一个。 进忠和他一路天马行空地聊着,很快到了家。这个除夕夜过的热闹,散场了也不觉得冷清。 饭桌上放着一个包好的盒子,进忠想了想,最终决定不送出去,卫嬿婉八成不会喜欢。 安源煤矿、德国苏联、殷未白与李川的志向……种种已让进忠有了猜测。 他们是国共合作的共,卫嬿婉算不上国,可毕竟挂着那里的职位。进忠这几个月恶补了许多这方面的知识,上午与总编讨论的正是这个事情。 政府里也分左右,许多人两边的身份都有,彼此间来往算得上没什么忌讳。 今晚这一桌人其乐融融,总编也说世道没那么恶,但进忠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记得那天药堂掌柜明确地说卫嬿婉暂时不能加入,还称呼她为同志。也记得小唐的犹疑,殷未白借着酒劲对小唐的叮嘱。 这两派之间是有矛盾的。进忠把事情放在心里反复掂量,最后思绪散了,又落回到卫嬿婉的一颦一笑上。 那些大事离自己太远,即使在报社碰到机会写稿子,也不能把事情写的太明白。顶多是有时劝劝总编,不要太过激进。 进忠一边想着,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共产党宣言》。这是浙江人陈望道翻译的版本,已经印了十几版。他名气很大,《新青年》里常常见到他的署名。因为卫嬿婉似乎看过这本,进忠终于起了兴趣翻开来看。 将近八十年前的旧字,如时间长河里时时出现的幽灵,撞到进忠的眼睛里。 是千万人从地底发出的呼号,是王冠滚落时的众人狂笑,是一切旧的力量轰出的软弱炮火,是任何神仙佛祖也发不出的人民声音。 它只明确而冷酷地指出,世界正如悬崖上行驶的巨车一般,走向无可避免的重组。它只清晰而热烈地指出,人民应该拿起暴力的武器,去获得整个世界。 “啪!” 进忠怕的把倒扣在桌子上,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身白毛汗。他打出生起就没听过自己的心跳的这般快,好像站在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上。 这是什么人写出来的东西,这个人图的是名?不,他撕下了世上一切的温情脉脉的假象,全然不顾俗世的诋毁。 他图的是利?不,开头说的很清楚了,旧欧洲、沙
皇、教皇、激进派、警察……所有食利者都要去狠狠地啃咬他,在这种境况下,他该过的如何风雨飘摇? 进忠急切地又把那薄薄的册拿起来,字里行间都是世界、人类、阶级,这些太广大了,他去寻找寻常的字眼,工人、群众、革命…… 风雪卷的越发惶急,油灯并不如何光明。进忠心底盘旋的答案越来越明确,这是一篇很简单的章,只是教导穷苦人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 蓦然,他觉得从未有过的,被关爱的温暖涌到身上,这使他反而一个激灵。这个写章的德国人,是想做宗教的领袖吗?教徒看教主都如孩子见到了慈母,心里有着被爱的感觉。 可又不是的,他是明确反对把人架到神坛上的,他是把自己算在群众里的。所以这里面真的没有利益,没有欺骗,没有丑恶。 他有的竟然只是一颗真心! 进忠觉得自己心里的坚冰,裂了一个口子,融水从眼眶里落下。只一滴,就让他惊诧不已,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爹娘还在的时候,他才会有的情绪。 一点委屈、感怀,愧疚,他像是照了一回镜子,见到了六岁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 油灯渐渐暗下去,是灯油渐渐不够了。进忠任由自己沉入到黑暗里,心海的巨浪拍打着礁岸。 从前隔了层纱的事情,此刻在眼前逐渐清晰。李川嘴里说的万人运动,主角正是宣言里应该拿起武器的工人。他们受的苦与他们迸发的力量,成一个正比,足以使世上任何势力骇然。 如今的民国政府正利用着这股力量。是的,蒋总司令绝不是与共方合作,而是利用。否则唐家怎么会如此嘱咐小唐不留姓名? “国民革命,快要成功了。” 进忠喃喃,心中陡然而惊,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卫嬿婉。一种危机感在升腾,本来踟蹰的心竟然安了。 “我得去找她,尽量弄个明白。” 悬在心里几个月的事情被决定,进忠把又塞回枕头下面,躺在自己狭小的床上,很快睡着。 这一夜也无梦,也未醒,清早起来,天地白茫茫一片。进忠赶在太阳把雪晒硬之前,把门推开,清出一条路。 他随意做了点东西吃,便夹了自己的学习笔记与一直没送出去的礼盒,往卫嬿婉的住处赶去。 街上行人有的比进忠起的更早,在寒冬里闷头赶路,鼻子里呼着热气。进忠生的高大,在上海这样衣香鬓影的地方一路疾行,把过往的人远远甩在后头。 卫嬿婉的住所不远,他走的也实在是快,太阳还没跳过院墙,进忠已经快到地方。 巷子口一辆汽车大剌剌地停在那里,进忠停下脚步。这不是小唐那辆,他也不会把车停的这么近。车里出来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后排一个穿戴蛮整齐的男人才下了车。 卫嬿婉就住在胡同口第三家,进忠遥遥地站着能看见门口的动静。那男人排场大的很,点了烟等着手下把门拍开。卫嬿婉见了那个男人,眉毛皱着,拉着门随时要关上。 “卫小姐不请我进去坐坐?这大年初一我头一家就来的你这儿。” 男人接过备好的礼物就要往门缝里塞,整个人也跟着要挤进去,突然被身后咔喳脆响吓的回了头。他那辆崭新的车后窗不知被什么东西砸碎了,街上行人也都一个激灵,但无一人离车近些,俱是过路的。 “嘭!”卫嬿婉把门一关,男人气的把烟丢在地上踩灭,上去砸门,把街坊四邻惊动都隔着门缝看。 “全三儿,你招了仇家,还有闲心到我这里来纠缠,姑奶奶若有下次见你,就他妈的是在你坟头啐你。” 哗啦一盆开水从门头上浇下来,全三儿站的近没淋到,身后的倒霉小弟被兜头烫个正着。几个人恼羞成怒正想强闯,又是咔嚓一声,这下连车前窗都被砸的开裂。 “走,先走!”全三儿有些害怕地招呼人走了,不忘回头撂下狠话 “你他妈给老子等着!” “等吃你的丧事席,滚!” 卫嬿婉踩着梯子,趴在院门檐上哈哈大笑。她站的远,一眼望见对面墙根处,一个高个子站在那里,揣着手望着自己笑。他身边一个吃着糖葫芦的小孩直望着他看。 “大哥哥,你好厉害啊!” “乖,再去买一根糖葫芦吃。”进忠弯下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身侧蛮阔气的一家饭馆门口,两只石狮子嘴里空空落落。 “刚刚你什么也没看到,好不好?这是我和你的秘密。” “嗯!”小孩数着手里的零钱,蹦蹦跳跳地转身就走。 进忠把手扬了扬,卫嬿婉趴在瓦片上也是一招手,两个人遥
遥对望,无声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