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像木头还没锯折似的,幸好刚刚不是在台上,不然我开口唱,场面总在后边坠着一点。戏一开场不能停,下了台,我非得跟他打一架。” 若是她兄长,他真得去找他算账,他这有市无价的胡琴,被拉得乱七八糟。 “我说过,我不太会拉琴的。”蒲希冉怕谎言编织了太多,需得无数个去圆。 这胡琴,原本也是傅云亭手把手教给她的。 知晓不会身体不忠,她也再不允许自己精神出轨。 将琴还了,恭敬点了点头,才弯了弯嘴角,对他说:“我不想再提他了。” “谁?”她哥哥有什么不能提的,只沈林轩并未多问。 而是等琴师挑了弦,继续吊嗓子。 蒲希冉难得肯在一旁,踏实听着,乍一听惊艳,细细回味,觉察出更多滋味来。 “怎么样?”沈林轩听多了她的阿谀奉承不够,主动来讨糖衣炮弹。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简单说一句好听,在他那里仍旧不过关。 蒲希冉忽地想起,从前读时,女同学跟教先生暗生情愫。 她那位同窗,每每换了幽会的裙子,出去同他吃冰激凌,都要问先生好不好看。先生不看随口敷衍不行;看了简单说好看不行;一定要从花色夸到样式、再从做工夸到她天生丽质本身。 她抿唇笑笑,难得认真起来,一板一眼地说:“其实夫君的唱法,跟我们这边的不太一样。海派甜一点,如山间清泉、金属碰撞。北平的角儿,多古朴苍凉,若陈年烈酒。” 她自诩夸得天衣无缝,沈林轩却压根没听,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中窥探出,在她那一双剪水双眸里,是不是只有自己。 陡然间发问:“你刚刚走神了。” “嗯?我刚刚只是忽然想到了以前的同学,女同学。”蒲希冉问心无愧,倒不急于解释,反而奚落。 “整天戏迷那么捧你,报纸上三天一小吹、七天一大吹,不够,还要我一直一直哄你高兴。” “你烦我么?那你愿意哄吗?”沈林轩也不知怎地,旁人不管是捧是贬,他都一笑置之,却格外在意她的看法。 蒲希冉笑着眯了眯眼睛,还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说:“愿意呢。我就愿意哄小孩。” 摸了他一把,好似占了多大便宜,笑得一脸得意。 沈林轩这个吃亏的人,却是一副欲求不满的表情,恨不能主动送上门更多,再多让她占些。 直到日头升到正中央,顷刻间都到了晌午了。 沈林轩原本想带她一并回小院去吃午饭,她倒是执意留下来: “跟戏班里的人一起吃吧,我这个新嫁娘,又不是拿不出手,总不能老不见人。” 不是她好清静,是他想过二人世界。 拗不过她,还是点了头。 沈林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在凉亭下闲坐。 不得不说,跟包选的这处宅子还不错,让他身处北地,入目之处,还能有一抹江南的水漾。 管家过来,先将昨日收的聘礼,简单汇报了一些。 沈林轩听得头疼,摆了摆手,说:“以后这些事,直接跟夫人说吧。” 她掌家,学着接管这些事,拍板定夺,也属应当。 才说完,又后悔了,改了口:“罢了,还是跟我说。我怕将她累着。” 他娶她,不是来当老妈子和管事婆子的。 是希望她能自由、快乐,一直无忧无虑的。 管家又将这两日北平商贾送过来的请帖,一一给他过目。能推的都推了,实在推不掉的,才拿来给他定夺。 只他还是不了解沈林轩的脾气,在他眼里没有不能推掉的。 正在新婚燕尔的兴头上,退隐两年又能如何? 跟包见老大又开始任性,打蛇打七寸,想叫夫人来劝劝他。 可惜夫人只想节流,丝毫不打算在沈老板大红大紫的时候,趁机开源些。 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尽上本分,一五一十地回禀着: “爷,五洲四海联合戏报上有消息了,初步拟订的四大须生,是蒲修臻、傅云亭、您,还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角儿。” 为了给谁抬咖位,一目了然。 不过为了蹭热度,这都是沈林轩以前玩剩下的。 自己淋过雨,所以犯不上给别人的伞打烂,只当没瞧见了。 “爷,您说咱要不要花点银子,把排名往前挪挪。”跟包小心翼翼
发问。 立即被沈林轩否了:“挪那玩意儿有啥用?还不如拿这钱,多买点好吃的。蒲兄这回在前面,是给人当挡刀的了。看着吧,以后要说傍款儿爷的小戏子,准保有他。” 他在心底过了过,忽觉这位傅老板,有几分神秘了。 他藏在蒲修臻后面,既拔得头筹,又躲了许多口舌。 “爷又不好吃。”跟包挠着后脑勺笑笑。 “给你们吃啊。”沈林轩心情好,喜怒全写在脸上。 没理会这些风月场上的事,梨园行数十年如一日,都是轮回和重复,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随口问起:“今儿可有好戏?” “爷要去逛戏园子么?前门楼的戏园子贴了一场《玉堂春》,小的瞧着还不错。”跟包边说,边打量着他的神色。 见他微微点了头,才说:“爷什么时候贴戏啊?您来了北平这么久,就贴了一场。” 沈林轩倒也不是珍惜曝光度,有意吊戏迷胃口,纯粹是懒。 “我现在主要想把精力放在别的事上。” “什么事?”跟包突然脑抽,想也没想,便问了出来。 是不是自己能帮上门,亦或等着大爷吩咐自己去做。 就听沈老板说:“生孩子。” 跟包在风中凌乱了好几息,回过神来,才劝道: “爷,您现在红得发紫,如不趁着现在,把养老的钱赚回来。难不成等将来人老珠黄了,再去干事业么?” 沈林轩倒也没刺他,只说:“万一我活不到老的那天呢?万一我明天就死了呢,今天当老黄牛,不是白当了?” 倒是十分抓不住重点的,把他那句‘人老珠黄’记下了,在心底细细摩挲。 直到蒲希冉在小厨房忙活了一晌午,系着围裙出来,揩了揩额头上的汗。 她从前在外求学,还有些生活能力,只着实没想到,大锅饭这般难做。 原本想露几手,惊艳四座,结果光是帮厨,就累得腰酸背痛了。 戏班里的人排队打饭,沈林轩也不开小灶了,拿了两只碗,跟她坐在一处吃。 时不时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她吃:“你太瘦了,我要将你养胖一点才行。” 蒲希冉眼见自己面前的碗,顷刻间被排骨和牛肉堆满,慢吞吞地吃着。 又听他说:“胖一点好,以后没人跟我抢,就只有我要你。” 蒲希冉倒是没有容貌焦虑,便只笑笑。 不曾想,他倒是将这事看得挺重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冉冉,你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跟我在一起的吗。” “是啊。”她勾唇笑了笑。 “那以后我要是老了、丑了,或者遇见火灾、车祸,毁容了,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他端着碗,问。 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好像把一切都剖给她看,没有一丝阴险诡诈和隐瞒。 蒲希冉不觉得在风月场,还能看见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他在她面前,始终卸下防备。 还没回答,就听他自说自话:“那我要努力,以后老得慢一点,丑得慢一点。” 她没有认可,也没否定,只夹了一块菜叶,喂到他嘴边,宠溺道: “吃也堵不住你的嘴,边说话边吃饭的小朋友,可不乖哦。” 得了鼓励的沈老板,依旧没好好吃饭,只将那叶子仔细品尝了一番。总觉她喂得更香,却不好意思再要她喂了。 忽然觉得,如果自己生病就好了。要是着了风寒、亦或高热、腿断了,她是不是就能继续喂他吃饭、喝药了。 蒲希冉勉强吃了半碗,小厨房手艺不错,怎奈饭量不能勉强。 正准备叫小厮拿下去,就被沈林轩接过去了,继续吃。 不忘问询:“是不是南方的烹饪方法,不合你胃口。” “不会呀。我也不是故意奢靡的,原本我盛那些刚刚好。你又添了那许多,我就吃不完了。”她幼年在天津卫老家时,娘亲菩萨心肠,便常常教导这些孩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外面多的是吃不起饭的穷人,他们有衣有食就当知足,不可以铺张浪费。 还说,人这一生享多少福,遭多少罪都是有定数的。这辈子铺张浪费,下辈子要做乞丐。 她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母亲。 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娘亲天上有知,看见自己这么幸福,应该会安心了吧。 “又走神?我们才刚成亲,还没过新婚燕尔,我就吸引不了你
了吗?”沈林轩这回手下留情,没敲她额头。 只委屈又苦涩地自嘲:“我是不是一个很无趣的人,跟我在一起总失神。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猜不到。你知不知道,你总这样,让我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 “我……”蒲希冉正要解释,就被他打断了: “好了,别再给我讲故事了,下午带你去听戏。嗯?” “好。我再给你重新盛一碗吧,这碗我都吃过了。”蒲希冉温婉笑笑,不知该如何给他安全感,却是不愿见他这副失落神色。 “不用了。谢谢沈夫人赏我碗饭吃。”沈林轩用戏腔念出来,又逗得蒲希冉笑得见牙不见眼。 “以后,这些事有下人,你别再做了。” 沈林轩用过饭,将碗筷一并递给了小厮,又饮了一盏茶。 小厮也是欢天喜地,难得大爷一餐饭能用这许多。不然看他那身板儿,总担心哪天一场戏撑不下来。 沈林轩不是没想过,与她一并在小厨房,夫唱妇随、闺房之乐。不过想到,他已不需要靠洗手做羹汤,来收买人心了,不如带他们多赚点钱,来得实在。 更想跟小妻子一起桂花酿酒、赏月对酌。 术业有专攻,不愿她受这份不必要的辛苦。 “冉冉,你就没想过,应该让他们对你俯首帖耳,而不是还得你去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