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轩躺在驴车上,未被上面的污浊沼气影响分毫,只蜷缩着身子,将头埋进宽大的布袍里,好似这样,就能给他许多安全感。 不知在关外浪迹了多久,不断崩溃,又压着自己,从崩溃中自愈。 回到北平时,已然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所幸他那些戏班里的人,无一人受伤、生病。 京戏就像一张护身符,让这些有武功底子的伶人,逃过一劫。 唯一让他牵挂的,就是跟宋亦慎走散了,还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只是想不到,进了北平后,在火车站看见了他。 此时跟他分别数日的宋先生,也没了当初的体面,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 明明天气已有些凉意,还穿着盛夏的木屐,连上流社会的人穿得皮鞋也没有,更别说擦了。 看见他时,立即冲了上去,一把将他抱住,捶了他肩膀两下: “林轩啊林轩,你可担心死我了!在火车上,我就瞧着你不对劲,像厌世一般。我当时还想,一个男人,不至于为着风花雪月的事,伤了底子,尤其你就是从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可我先到了北平,才担心了起来,你是我认识的沈林轩啊,重情重义的沈林轩啊。你怎么会不伤心难过。” 男儿有泪不轻弹,宋亦慎的眼睛里,有泪花闪烁,实在后悔得紧,不该跟沈林轩说他老婆的绯闻。 若林轩真出了点什么事,他不是向蒲希冉交代不交代的问题,单是自己那一关就过不去,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就是嘴巴欠,或许那些话我不该说,傻人有傻福,被蒙在鼓里未必不好。若是她骗你,能骗你一辈子,你也不会受伤。” 沈林轩这一路都避免想起小妻子,免得从前担心她在家中牵挂,现在只会让他心如刀绞,分神去带着戏班避祸、逃难。 此刻又被好朋友揭开伤疤,只剩苦笑。 “走,我先送你回家吧。”宋亦慎指向路边的小汽车。 沈林轩摇了摇头:“宋兄,我不想回去。”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冉冉。 问不问? 不问,这永远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扎得他痛不欲生。 问了,她可能正好借坡下驴,去当傅云亭的小妾。他真做好和离的准备了吗?他能承受失去她的结果吗。 还没做好决定,却无比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一定是会被放弃的那个。 他的所有自信都是空穴来风,老婆宁愿给别的男人当姨太太,像三姨太那样,也不稀罕给自己当正妻。 傅云亭在家世背景上,比他幸运;在四大须生排名上,压他一头;如今,连他珍爱的女人,也要抢走了。 他又开始陷入精神内耗,习惯性无助,和不断的自我贬损与否定。 “好,那就去我那儿!”宋亦慎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 “赶紧洗个澡,你这一身驴粪蛋儿味儿。” 簇拥着他上了小汽车,朝他身后沈家班的人甩了甩手,示意他们先回去。 跟包看老板心情实在不佳,以往还能催着他去当摇钱树,此刻只怕把人逼死了。 赶紧支楞起来,让老板去歇歇,自己去安顿戏班子。 沈林轩坐上了小汽车,依旧觉得疲乏。 宋亦慎已经开始规划晚上的行程了,两人许久未见,可得好好叙叙旧。 “咱们是去我那公馆洗,我找个仆妇过来侍候你,还是直接去澡堂,洗完再出去吃卤煮?” 沈林轩倚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几乎撑不开眼皮:“不洗。” “连澡都不洗,回头我要把这小道消息卖给报馆,这个月又有钱吃卤煮了。”宋亦慎笑着说。 “去卖。”沈林轩无所谓地说,又有气无力开口: “那我不洗,你还让我去你家不?” “去啊。你怕是忘了,以前咱们露天搭台子的时候,好几天没洗澡,还不是晚上一起卧在帐篷里,谁也别嫌弃谁。”宋亦慎见他这副纵欲过度的样子,私心想着,便替他做了决定,他既不像有力气出去的人,还是在家里泡泡澡,好好睡一觉,不然身体被透支得太厉害了。 沈林轩大抵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撑开眼皮,还在同他说笑: “我都多大了,还用找个通房丫鬟侍寝?大清都亡了,我又不是封建残余。” 他如今看见女人都恐惧,更别说还找个女人服侍了。女人对他来说,不是帮他放松欢愉的,只会勾起他才平静下去,反复无常的情绪。 “你放心,我还能支
撑起来。” 沈林轩到了宋公馆,兀自在浴室洗澡,花园洋房里,是要比他那套为容纳戏班子、改良过后的四合院,方便许多。 屋内设备俱全,甚至比他从前在上海滩时,还要便利。 他洗了很久很久,想沉溺在深海里,把头低在水里,最后都因受不了那份冷,而重新浮了起来。 宋亦慎准备晚膳的时候,他在洗;晚膳做好了,还在洗。但听浴室半天没动静,实在担心得紧,方跑过去前门。 “林轩,咱们现在要吃东西了。你尝尝我珍藏多年的女儿红。” 沈林轩方才阖了阖眼,任由身体向下沉,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叨叨,将他顺着头皮、提了起来。 “林轩,你不要太难过了。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莫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她一个人身上吊死。回头哥哥给你找更好的,你听话啊。”宋亦慎还在敲着门,克制住想要推门而入的冲动。 知晓林轩好面子,得给他留着体面。 他不是那等任君采撷、唱粉戏的小戏子,骨子里传统又封建,不能把胴体给除了他老婆的人看。 “嗯嗯,宋君,晚饭我不吃了,谢谢你。”沈林轩将自己从水里捞出来,湿漉漉地裹了浴袍,使劲搓了两下脸。 强撑起力气道:“我在驴车上吃了许多他们摘的野桃、野果,胃胀,一点不饿。” 说完,最后一点力气踉跄到床上,摔倒在那儿,昏睡了过去。 “发什么神经,咱俩什么关系,你要谢我。”宋亦慎听见里面没声音了,还在开口骂: “我看你是不想好了,野果也吃,不要毒死你啊。回头吃垮了嗓子,你就得劲了。” 宋亦慎关心则乱,骂归骂,却也知道。逃难的路上,没缺胳膊儿断腿儿就不易,吃食上,就算想讲究,不饿肚子就是运气爆棚了。 沈林轩昏睡了一天一夜,宋亦慎时不时过来瞅上两眼,给他掖了掖被子,不知道这么大的人了,咋还像小孩一样踢被子。 正纠结着,是将他喊醒,免得他这样睡昏过去,自己不知晓,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 可不喊他,还能让他多睡一会儿,一天一夜也不算久,两天一夜不吃饭也饿不死,尤其他身体被透支空了,需得歇歇。 又一个午后,宋亦慎终于忍不住,决定他再不醒,就要去叫了,并且请郎中过来,就听见阁楼上有淋水洒下声音。 沈林轩洗了澡,已换上了宋亦慎的西装,二人身形相差无几,基本还算合身。 拿了只毛巾,边下楼边擦。 坐在楼下吃晚饭的时候,宋亦慎见他面色无异,只当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将此事放下了。 恐他这几日颠簸劳累,胃需得养一养,便叫小厨房做了软糯好消化的南瓜小米粥,又配了些清淡可口小菜。 沈林轩倒是温吞木讷地嚼着饭菜,可兴许是他太过于木讷,机械般地用着餐,让宋亦慎一度怀疑,他是否还没醒。 面前无论满汉全席,还是江河泥沙,在他眼中,都味同嚼蜡。 勉强将面前的食物吃完了,宋亦慎还想再添,被他揉着胃拒绝了,他确有几分肠胃不舒服。 “戏班回了沈宅,我睡时,可有人过来交代什么事?” 沈林轩明明还没提——那个要自己命的名字,稍微想一想,心脏便一阵猛跳,状似擂鼓,仿若下一刻,便要跳出胸腔。 齿间溢出:“冉冉在家,瞧见戏班回去,该知晓我到了北平,应该过问的吧。” 宋亦慎实在没忍住,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一五一十地说: “没有!除了你那跟包来过一回,说戏班都安顿好了,大家有条不紊地练功、结交,没见其他人来过,尤其你那小妻子。” “不,你在骗我。”沈林轩藏在餐桌底下的手,想要按一按胸口,阻挡这没来由的莫名心悸。 恐来来往往的佣人瞧见,背地里嗤笑,终是作罢,干挺着了。 “是不是你怕人打搅我,所以不叫跟包回去声张?” “我没说过。就算我说过,她是你妻子,难不成还听一跟包的?月余不见,丝毫不想你,也惦念你。只要没刀子挡着,她都该跑过来看看。”宋亦慎没好气道。 他能骗他什么?骗他又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要不是不能对朋友妻不客气,他都想拿根绳儿,把那姓蒲的绑过来,免了看他这副如丧考妣的神色。 “嗯。她不来寻我,也是应当。原该我回家,我不回去,她不怪我,我又怎么反倒来怪她。”
沈林轩不知是不是在撑着自己那薄如蝉翼的自尊心,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也许在她眼里,她既不在乎他回家,也无所谓他不回家,完完全全对他没有丝毫在意。 “嘿!”宋亦慎咬着后槽牙,真想他锥醒。 这没人给他洗脑,怎能自己替对方找理由、打压自己呢。 那妖精若是稍加口舌,他还不得愿者上钩,再度重蹈覆辙。 “走,我带你去千乐门听歌女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