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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案

寂静的大理寺正堂,韩兴满是怨气坐在上方,手中不停摩挲着椅子边缘,视线随意扫过堂下跪着的两人。 侍从端上了一盏茶,韩兴仰头便饮,想借着这茶压一压火气,不想才一入口,就被这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有些潮的味道呛得几乎把茶喷了出来。 韩兴脸愈来愈黑,心里火气也愈发的大。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陆府等着和陆方案好好赏画,有好茶吃有画看,如今倒好,闹了这么大事,一群人都堵在这大理寺。 张之缘听闻自家儿子遭了罪,直接上陆府把他一路拽了过来,说要大理寺赶紧判案,他儿子不能白受罪。 而堂下这位呢?还是陈淮看中的人。判案判案,张之缘说得轻巧,这案子交给他来判,他才知道多受罪。 正想着,一小厮从外侧跑进来通传道:“廷尉,沈修仪来了。” “快请。”听到这句,韩兴顿时如释重负。 沈凌是纠察之官,品阶又比他高,还是御前之人,无论怎么判,左右都有沈凌在旁看着,到最后不论是陈淮还是宏元帝,对这判案有什么意见都该去找沈凌,这可就与他没有关系了。 想到此处,韩兴心里的不快都减了不少,笑眯着眼吩咐道:“给沈大人上座。” 瞧他窃喜的模样,沈凌也多少猜得到他想法,心里却也无奈着,偏头同一旁赶来围观的张之缘示意。 她才入座,韩兴却是忍不住心底雀跃,径自问出了口:“沈大人可是奉了陛下旨意前来审案?” “本官只是奉旨来此探知情况,此处是大理寺,案子自然还交由廷尉审。” “是。”韩兴一手抵唇闷咳了两声,压下自己心底情绪,对着堂内稳声问道:“堂下何人,今日拦街闹事所为何事?” 尽管来之前就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传闻,但国律在上,在这大理寺,该走的流程他还是要走。 堂下,跪在中央的秦茗声闻言剜了身旁齐示一眼,答道:“秉廷尉大人,阻拦探花使游街是民女之罪,可民女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民女名为秦茗声,是明州淇县人,与身旁这位齐示齐公子是同乡,亦是夫妻。我二人自小一同长大,家中虽不富裕却也温饱尚足,无奈婚后家中破败,双亲也都去了,家中便只余我夫妻二人。” “齐示是个生,想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这样上进之事,民女自然也支持,为了让他安心读,日夜不辞辛劳做工,从未有过怨言。” “好不容易他中了举,齐示又说他要前往万都参加省试,民女也没说什么,将自己所有嫁妆尽数变卖,这才凑够了他的路费。之后,民女月月又将自己的工钱寄予他,只盼他高中。” 想到自己那日夜辛劳,秦茗声不禁抹了两下泪眼,声音都已有些哽咽,进而指着齐示怨道:“可这齐示从数月前开始便不再理会民女,好容易几封信回复,也是在说他不容易,要民女在家该做什么做什么。一连几月不冷不热,省试将近他又毫无音讯,民女怎能不疑心?于是民女卖了家中老宅上京来寻他。” “只是万都如此之大,民女实在不知到何处去找,直到昨日放榜,民女这才知道他齐示已是两街探花郎。坊间都道齐示年纪轻轻便已高中,又得陛下垂询,问他婚事,更欲亲旨赐婚与他,是要青云直上成就功名。” “可他有今日都是民女在他身后支持,如今却要抛弃糟糠之妻,民女怎能不惧不怨?” 秦茗声哽着声音叩拜在地,“这人欺瞒君上抛弃民女,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大人,这、这是污蔑啊!”齐示眼瞧着慌了神,“小人绝不敢欺瞒君上啊!” 韩兴对他之言视若无闻,只轻轻挥了挥手,身旁衙卫上前对着人便是一棍,“廷尉没问你话便不要插嘴,这里是大理寺,有什么冤屈,廷尉自会一一查清,绝不会错判了你。” 齐示闷哼一声,自知自己不该插话,连连应道:“是,是。” 韩兴这才开口:“只要你所说俱属实情,本官定为你做主,可你若有一丝虚假,本官也绝不饶你。” “大人明察,民女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秦茗声似乎是想要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急忙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双手呈递着交给了一旁的衙卫。 “这是齐示与民女的婚,是齐示亲手所写,大人与他字迹比对便可知晓。” 韩兴看着这婚微微点了点头,顺手就想端起茶再抿一口,忽然想起这茶的味道,又状似无事发生一样将手放了下去,正色道:“齐示,这婚你可认?” “草民认。”齐示本还慌着,看见这婚却突然平静了下来,目光阴寒看了秦茗声一眼,看得秦茗声蓦地抖了两抖,手

忙脚乱向旁边爬了两步。 “这的确是草民亲手所写,秦茗声也确为草民之妻,只是大人,秦茗声状告不实,草民不能认罪。” “哦?哪里不实?” “陛下是曾问过草民一些事,不过却不是婚事。”齐示唇角勾出抹冷笑,“陛下只是问草民是否有心上人,草民虽与秦茗声成婚,却对她并无感情,那么草民所答又何处欺君?” “至于陛下欲为草民赐婚一说更是荒谬,坊间传闻如何能信?秦茗声仅凭坊间传闻便无凭无据告草民欺君,草民不认。更求大人为草民做主,今日便与这刁妇和离,此后各不相干。” 他话才说完,一道人影便朝他扑了过来。 秦茗声揪紧了他衣领,两眼泛红不敢置信问道:“你要休了我?” “我与你一同长大,数十年情分,到头来你说我是刁妇,你还要同我和离?”秦茗声瞪大了眼睛,手上不自觉便用了力,“你凭什么?你怎么能这样——” “住手。”韩兴怒道。 衙卫立时拉开了两人,将又哭又闹几近癫狂的秦茗声按在了地上。 “这是大理寺,不是菜市场,要哭闹就滚出去。”韩兴憋了半天的气,眼下更是被这情况弄得愈发恼火。 他冷眼看向齐示,心里不停掂量着此事分量。 秦茗声状告不假,可这齐示所言虽是钻了空子,却也不假,他的确没有欺君,顶多算一个抛妻之罪。 可这都是齐示一面之词,他也不能拿这种事去问宏元帝,若是顾念着陈淮,以齐示此种作为,甚至抛妻都算不上。 韩兴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脑中乱成了一团麻。 他视线不经意瞟向一边,看到始终坐在右侧未曾开口的沈凌,他心间一动,问道:“沈大人,您在御前,可知道这齐示所言是否属实?” 沈凌顿了顿,还未开口,便听堂下齐示又说道:“草民曾听闻太子殿下提起,沈修仪为官断案最是公正,今日得见也算草民三生有幸。修仪服侍在御前,自然知晓草民所言不虚,还望修仪做主,还草民一个公正。” 沈凌眉间轻微挑了一下,淡淡看着齐示。 挑秦茗声话中差漏,又拿陈淮来压她,想借此免去欺君之罪,她倒不知该说这人聪明,还是说他胆大妄为了。 “你若无罪,修仪大人自会还你清白,搬太子殿下作甚。” 沈凌眉间又是一挑循声望去,便见走了一趟的赵玄霜,连同被她派去了杏园关宴的空青一同走了进来。 方才出声的便是赵玄霜。 她与空青在外边也听到了齐示的话,眼下对人自是没好脸色,冷冷扫了齐示一眼,站到了沈凌身后。 韩兴见她来后礼都未行也不怪罪,低低咳了两声,“沈大人,这……” 沈凌手上轻敲桌板,不紧不慢道:“齐示所言属实,陛下的确未曾问他可有婚配,至于赐婚之事亦是无稽之谈——” “你!”秦茗声一听便慌乱了,“你胡说!他怎么会没有?坊间都传开了,你们不是常说什么无风不起浪吗?若没有,怎会人尽皆知?” “一定是你听他提到太子你就怕了是不是,你们为官唔——”她话未说完,衙卫见势不对早早上前将人嘴捂住,免去了一番骂语。 齐示听完沈凌的话,已是面露喜色,“廷尉大人,这下可以证实,草民的清白了吧?草民与这刁妇和离亦是出自感情不睦,大周律例上明确规定了,若两方感情耗尽便可和离,草民无罪啊!” 闻言,秦茗声挣扎的更厉害了,却始终没能挣脱开衙卫的束缚。 韩兴也是目光微疑,以为沈凌这是要替陈淮保下齐示的意思,一时拿不准也没有开口。 这厢,沈凌平静望了齐示一眼,继续说道:“只是,齐示从不做工也不卖字画,家中又贫寒,却每每有银钱供养生计,甚至比一般苦读之人要富足得多,查一查那银子来源便可知晓秦茗声所言不假。” “如此,齐示抛妻之事属实,按律当杖五十并与妻和离,此事便有劳韩廷尉秉公处置。” “至于你说的太子殿下,”沈凌视线投向秦茗声,“殿下的确曾欣赏齐示才与之有所往来,此为惜才之心。然朝廷向来对忘恩负义之人所不耻,莫说殿下,陛下便不会再对这种人重用。” “今日杏园关宴延误皆因齐示一人,便再多杖二十,而后便放他二人自行离去罢。” 她话说的不紧不慢,情绪始终平平,却听得齐示彻底慌乱了起来。 齐示连连摇头,心下又惊又惧,还带着一股无名的怒火。 不再重用各自离去,那便是要他离开

朝堂了,可他分明才刚刚高中,探花使的风光尚未体验完全,便要因这等小事被人判罪,要他颜面何存,又要他此后如何为人处世? 凭什么? 齐示怒火忽然爆发了出来,他低沉着脸,阴测测道:“你凭什么?” “我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你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要毁了我?凭什么?”此刻的齐示早已没了先前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满身怨气,连目光都像是淬了毒。 “你一介女流,出身高贵,太子和平南王世子都对你青睐有加,你靠着这些就能位及高官,轻而易举便可以坐在堂上对我指指点点,随意便可判定我的一生,而我不过出身微寒了些,我想往上走有什么错?” “凭什么我这么多年努力,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你便要对我赶尽杀绝,便要抹去我所有前途,我是陛下钦点的探花使,你不能这样对我!” 韩兴本来还在斟酌,一时之间便忘了让人堵上他嘴,不想齐示这人如此大胆,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着沈凌大骂。他心下一慌,手头抖了两下,那手边茶水顿时洒了出来,顷刻便将他桌案打湿了一片,连同衣袍都乱成了一团。 韩兴却顾不上收拾自己面前的惨状,眼神示意了半天,才见那衙卫回过神来,急急捂住了齐示的嘴。 见到人不再说话,韩兴这才有工夫收拾自己一身湿乱。 他一边捡着茶叶一边悄悄瞄向沈凌,在一言不发看不出什么态度的沈凌和恼怒的齐示之间左看右看,愣是没想起来这是在他的地盘。 连带着前来围观的张之缘此刻亦是不敢出声,打量着沈凌神色,心下有些没底。 他不似三司中人,平日和沈凌来往并不多,也不知道沈凌平日行事如何。只是沈凌毕竟是宏元帝亲选之人,不论齐示话中几分真假,这样被人骂了一通面子上也挂不住。 他心里暗暗思忖着,觉得齐示怕是要被加刑了。 堂内一时寂静,一群人心里暗自想着,不知道接下来会是如何情形。 沈凌这个被骂的人却没那么多想法,她挥手拦住了身后一脸怒色的空青,站起身走下座位。 “凭我是二品官,我就能这样判你。”沈凌走近了他身前,继续道:“我是出身富贵不假,可我沈家世代为官,哪一代不是为国尽忠职守?” “我父母镇守北境数十载非诏不还,几番生死,退回兰进犯不知多少次。而我为官之后所办诸事皆是依照大周律例处理,沈家受恩于民受命于天子,从来没有伤天害理欺压百姓,我亦从未做危及百姓之事,甚至查过不少贪官污吏,我担得起作为沈家人的责,对得起我拿的俸禄,我为何不能用我手中权力判你?” 接着,沈凌话锋一转:“至于你说的小事,陛下广开科举是为寻埋没于贫寒之籍的可用之才,要重用的也是品行端正的有才之人,你忘恩负义背弃旧妻,已然是犯了大错,陛下不用你有何不妥?” “还是说,你对陛下不满?” 齐示一怔,被人松开都没察觉,只傻傻呆愣在了原地。 “韩廷尉,齐示依律杖七十,判与秦茗声和离。秦茗声拦街闹事,但情有可原,又告发齐示有功,不奖不罚。” 眼见沈凌发了话,韩兴也没再默不作声,终于记起了自己是来断案的,应道:“是。” 沈凌话说完欲抬步,却还是顿了一顿,又道:“你说我随意便可位及高官,又说我靠着太子和平南王世子,我倒要问问你,万都世家如此之多,千金贵女也不少,为何仅有我一人在朝为官?是因为沈家比别家金贵,还是她们傍不上太子和平南王世子?” “一介女流又怎样?我这小小女子,无论因为什么,此刻就是能站在这判你的罪,你能拿我如何?而你这所谓的大丈夫,不也是因为一个小小女子失了前途吗?”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话一说完,沈凌无视堂内众人,迈步走了出去。 空青见沈凌不再说什么,心下还是气不过,冲着齐示瞪了两眼。 她冷哼一声欲要开口,却被赵玄霜盯上,空青顿时身子一僵,收回了要吃人的架势,跟着赵玄霜也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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