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宛七紧紧抱着素衣往前走,那小太监走在她身侧,说的带路,也不敢走到她前头。 两人之间保持着距离,陈宛七不知这是何规矩,她不想多问,更不想多管。 方才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些不大清醒,路都认不得,仅此罢了。 “宫女姐姐,冷宫到了。” 陈宛七抬头看了眼,门口光秃秃的,她颔首道了声谢,紧张的推门而入。 小院里冷冷清清,藤蔓攀着四壁,石缝里却开出花来。 这冷宫不似想象中的那般阴森可怕,反倒显得清净。 “唰唰。” 院里传来稀疏的声音,陈宛七探头望去,有一人正在扫地,可能是冷宫里的下人。 陈宛七小心翼翼的走上前,那人背对着她,头也不回的开口道:“你找谁?” “我……我找皇后娘娘。” 那人手中一顿,“你找错地方了,这儿没有皇后娘娘。” “啊?”陈宛七小声问着:“这里不是冷宫吗?” 眼前的女子没有回应,自顾扬起扫把。 陈宛七默默打量着她,泼墨的长发垂至腰间,仅用一根发带随意挽起,像支昂贵的毛笔落在一身白衣上,洒脱的写才学,扫个地仍是端庄得体。 一国之母沦落至此,她没有怨声载道成为冷宫里的疯女人,撇去一身华服,丝毫不减国母的尊严。 陈宛七跪地行礼,斗胆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谁让你来的?” “皇,皇上思念娘娘,让奴婢送身新衣服过来。” 陈皇后转身打量一眼,“你是李贵妃宫里的?” 陈宛七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奴婢是伺候皇上的。” 她丢了扫把走到一旁,坐在摇椅上摘菜叶边问着话:“皇上近日身子可好?” “好。额,不大好!”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娘娘去看看皇上便知。” “他没吃药吗?” 陈宛七心虚道:“太医有开药,吃了不见好,说是……思郁成疾。” “胡说八道。”陈皇后丢掉一把烂菜叶,怒斥道:“他只会吃春丹!” 陈宛七吓得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地上,不敢再置一词。 陈皇后扫了她一眼,缓和道:“起来吧。” “奴婢不敢。” “你叫什么名字?” “陈宛七,娘娘唤奴婢阿七就是。” 陈皇后起身道:“阿七,回去转告李贵妃,我已彻底死心,这辈子绝不会低头认错。” 陈宛七跪在地上,有话又不敢开口。 “你还想说什么?” 陈宛七对这皇帝也甚是无语,若非李贵妃有意调和,她才不蹚这浑水。 她闷声道:“不知娘娘可还有话要转告皇上?” “让!他!去!死!” 陈皇后甩手回屋,破烂的房门“砰”的一声重重摔上。 陈宛七无奈的起身,将素衣平整的放在摇椅上,朝屋里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冷宫。 推开陈旧的大门,小太监仍守在门口,见了她也不敢说话,就这么安静的站着。 陈宛七有丝诧异:“你怎还没走?” 他犹豫道:“我怕姐姐回去不记得路,就在这儿等着。” 陈宛七并非真的不记得路,只是脑子一乱就不够使,碰碰壁还是回得去的。 她无力再思考,问了声:“你认得翊坤宫的路吗?” “认得。” 他在一旁引路,走在他身旁就像来时那样。 陈宛七道了声:“谢谢啊。” “姐姐不必道谢,奴才只是个罪奴,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尽管使唤。” 陈宛七听他说到“罪奴”时就会自称“奴才”,似乎只有这般卑微才配说得出口。 “你叫……什么名字?” “李祈安。” “李,祈安?” 他的声音很小,陈宛七念着这个生疏的名字确认一下。 李祈安微微颔首,手中暗自抠着金夜壶,仿佛在心尖上挠了一把。 “我叫陈宛七,你叫我阿七就可以了。”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都是打工仔,谁也不
比谁高贵。” “打工?” 陈宛七直白道:“就是做下人,打杂工嘛。” 在这皇宫里头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就像公司的规章制度,各个部门都是为老板服务,皇帝就是最大的ss。 社畜就像一根螺丝钉,哪怕安在古代宫廷也贼好使。 宫里的工作对她来说并不难搞,难的是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有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有下三滥的小人。 有些部门的做事态度方法就特让人恶心,为人更是没品,譬如东厂那群死太监。 “姐姐倒是看得开。” “害呀,看开些日子才好过点嘛。”陈宛七忽而转头看他,“对了,你主子是谁?” 李祈安刻意回避,却听她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主子没跟你说过,咱做下人的……出门在外也要抬头挺胸的做人吗?” “奴才是个罪奴,身份下贱,没有主子肯要我。” 李祈安眼里蒙上一层阴霾,缓缓抬起头,扭着生硬的脖子,转眼看向她。 “阿七姐姐,你做我的主子好不好?” 两人短暂的对视,陈宛七有些说不出话来,这要求多少是有些无语。 她又看了他一眼,李祈安直勾勾的看着她,竟是真的在期待。 “在这宫里头生存,没有主子也挺酷的。” 李祈安听不大懂她的话,只觉得自己被泼了盆水。这水是温的,不凉,可他也不开心。 陈宛七无奈的耸耸肩,“就是说,你很厉害。不过我当不了你的主子,我就是个宫女,日后也当不了娘娘,你还是另找一个潜力股吧。” 这皇宫里不少宫女摇身一变就成了主子,可谓一夜飞升,李贵妃先前也只是陈皇后身边的宫女,如今两人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 陈宛七以为,这小太监八成是想给自己谋条生路,找个潜力股搞好关系,日后受宠也能带着他飞黄腾达。 可惜啊,他这什么眼神,她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陈宛七见他又垂着头闷闷不乐,定是希望落了空,像他这般“罪奴”,想必处境更加艰难。 “呐,你擦擦吧。”她递了条白绢子给他。 李祈安没有接,低头盯着手中的金夜壶,好像要把头埋进去似的。 他苍白的说着:“这个东西是干净的,我也……” 陈宛七意识到他会错了意,抬手伸到他嘴角,“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里流血啦。” “哦。”李祈安抿了抿唇,仍是低声下气的说着:“多谢姐姐好意,但奴才是个罪……” 他还没说完,陈宛七叹了声气,他便没敢往下说。 “又……唉。” 陈宛七停下脚步,他就不再往前走。 “这里我认得路,自己走就行了。” 李祈安垂着眼,瞥见一条白绢轻轻搭在他的小臂上。 “多谢你今日帮我带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你自个保重吧。走路抬头看着点,别又撞到旁人还让人打了。尤其是见了东厂那些个老太监就躲着些,他们不是啥好人。” 陈宛七说罢就走了,忍不住又回头多交代一句:“哦对了,你若是真想找个主子,记得找个漂亮的。” 她说完便不再回头,多年的社会经验,早已让她收起泛滥的同情心,渐渐成为一个冷漠的人,成为自己讨厌的人,对谁都没有耐心,包括对自己。 可她不可否认,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也曾有人帮过她,哪怕并没什么用,心里也会好受一点。 李祈安扬起头来,盯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再也藏不住阴暗的嘴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剜了她的眼睛,如此她就看不见路,是不是就能带着她一直走下去,甚至还能牵着她的手给她领路。 可那样……就不漂亮了。 “啧。”他轻扯嘴角,指尖拎起臂上的白绢子,自言自语的往回走,“阿七很漂亮啊,做我的主子,不好么?” 庭院里头,方才在巷子里扯高气扬的太监跪在地上,自个掌着嘴。 李祈安踏入院中,嘴边还挂着血迹。 “督主恕罪!小的该死!督主恕罪!” 李祈安径直从他身边掠过,金夜壶随手丢在地上。 “这事办得不错,赏你了。” 地上的太监瞬间如释重负,连滚带爬的捧起夜壶,这可是纯金的宝贝。 李祈安从柜子里取出小木盒,手里的绢子就像一张白
纸,同盒子里的合欢图比起来着实没什么意思,可他仍当做宝贝一样整齐叠放。 满桌的山珍海味他闻都不闻,自个饮了杯酒开怀大笑。 “统统给我拿去倒掉!本督要吃鹿鞭!哈哈哈哈!” 伺候的小太监全当他是疯了,一个没根的人吃什么鹿鞭,就算他是西厂督主也长不出根来。 小太监撤走吃食,一群人急得团团转,一时半会去哪搞鹿鞭来,若是不依着这死疯子,定是要扒了他们的皮。 李祈安笑得没完,眼里尽是那小漳娘硬气的姿态,这同初见之时很不一样。 那时他亦不似今日这般地位,不过是只路边任人践踏的蝼蚁。 他的义父也姓李,曾经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太监,恳切劝谏却失了帝心,又因东厂挑拨陷害,因此入了大狱,他亦受此牵连吃了不少苦头。 一个被赶出宫门的太监连乞丐都不如,世人厌之,神明弃之。 银鱼离了水,到底该怎么活。 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根本也没有人会蠢到同蝼蚁说话。 “你要绢子不?” …… “这叫漳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