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从客栈出门的时候，还是金光灿灿，随后太阳就躲入棉花团一般的云层，凉风骤起，吹得行人衣袂翩翩，远处浓密的乌云似万马奔腾而来。 谭定在酒楼约了人谈事，心里着急步履不由得加快，引得经过的行人多看了谭定一眼。 田桐挽着丈夫的手，声音软软糯糯的，不徐不缓的道：“相公，不要着急，这雨啊，一时下不下来的。” 谭定的右脚受过重伤，经过医治以后还是有一点点长短脚，平时穿鞋子右脚的鞋跟高小半寸垫着，日常行走和正常人一样的，疾走起来，就被眼尖的行人看出端倪来了。 走在身后的谭慕妍和她二哥谭诩耳语两句，就拿过谭诩手里的伞跑上前递给谭定道：“爹娘，伞给你们！” 谭定回头，看着站立在路中的次子，伸手接了笑道：“好在你们出门有准备，这样你们先回客栈……这样也不行，回去的路更长……” “爹，您是今天的东道，我们都是搭头儿，就是去蹭口饭吃，还不坐同一处，我们会看着办的。”谭慕妍伸手向前，微微弯腰道：“您先请吧。” “贫嘴！”田桐轻拍了一下谭慕妍的额头。 谭慕妍回到谭诩的身边，兄妹俩儿手牵着手慢慢走，宽大的衣袖垂下来，也看不见他们手牵手。 “二哥，这条街很宽，可以同时容纳四架双匹马车通行，左右都是开门的商铺，下雨了我们就到店里去消遣。现在已经乌云盖顶，隅中时分天色像傍晚一样暗沉。”谭慕妍边走边碎碎念，谭诩会嗯嗯的应答两声以做回应。 巷子里有小贩推了一辆平板车出来，车上放了三个大大的竹篓插着满满的伞具，停放在一家酤酒的商铺前面，按道理这条街是不允许摆摊的，但是此时情况特殊，要予人方便，酒铺老板双手插袖在门口站了站，也没有赶他。平板车才停稳，不用他张嘴吆喝，就有经过的行人光顾了。 “伞怎么买啊？”立刻就有两三个人连声发问。 小贩提前穿好了蓑衣戴着斗笠用洪亮的声音回复道：“油纸伞，素面小伞三十，素面大伞半吊钱，彩绘小伞一吊钱。” 有的人嫌贵，跑着走开了，剩下的人只挑素面的，把伞拿出来打开合起几次，确定开合没有阻滞，再检查伞柄没有裂纹，伞骨牢固，伞面没有破洞，质量大差不差，应应急，也就可以了，爽快的付钱拿伞走了。一会儿功夫，就卖出去素面小伞四把，素面大伞一把。 谭慕妍也走过来，先挑了一把素面大伞付了半吊钱，递给谭诩道：“二哥等我一下，我再挑一把。” 谭诩点下头，把伞拄在地上，双手叠放在伞柄上，手背白皙，指骨修长，站立在那里直挺若竹。 谭慕妍去挑彩绘伞面儿的，打开一把，大红大花，一朵一朵的堆砌在一起，不讲布局不讲留白，红彤彤的一片，再打开一把还是这样的。谭慕妍无奈的道：“小哥儿，马上炽夏了，有没有别的颜色的伞面儿，清凉点的。” “姑娘讲究人啊！”这是第一个买彩绘的，伙计连忙放下别的顾客，招呼谭慕妍道：“还有几把好货，我这就给你拿。” 说着从平板车底部掏出一个扁扁的竹篓，里面每把伞又单独一个小竹篓装着，六把伞装得紧紧实实，好像是贵重的绘伞额外包装隆重推出，其实，不是的，这几把都是在进货一批又一批后卖不掉剩下来的，卖不掉就砸手里了啊，一把成本大几十呢，小贩变着法子的兜售，就自己编个单独的竹篓精装着，给买主儿一个‘好货’的印象，期待能出手一把是一把。 谭慕妍随手打开一把，入眼一大片红枫萧萧而下，就从绘画的风格来说，明显和之前的那些不是同一批次的货，只是，这不还是红彤彤的一片嘛。 “姑娘，您再看看下一把。”小贩有点急，自己拿起一把伞，侧转身，背对着谭慕妍打开道：“这几把伞都是读人作的画。” 嗯，这把终于不是红颜色了，至于画了什么，小贩也说不上来，读人的画作，读人的想法，他三字经就念个开头，他哪里知道呢。 画面，好生亲切，震动了谭慕妍的魂魄。 那边有人叫小贩去收账，小贩把伞柄往后递了递，谭慕妍顺从的接过去。 这个伞面儿，有三分之二的边沿由密到疏生出了枇杷树的枝丫，虽然线条写意不写实，新生的枇杷树叶翠绿，背面的叶脉在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叶片长条又宽大，叶片的顶端凸出一节枝干，枝干分化成四五条，每一条顶着还是毛茸茸的枇杷果。 有一只动物在枇杷树枝间飞跃，谭慕妍缓缓伸出手，轻柔的摸着动物的头。 小贩收了三十钱又回来了，现在生意太好了，那边随时有人会付账，他耽误不起时间，之前很多买主问过这
画的是什么动物，他回答不来也问过别人，还是不知道，所以先诚实的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可能是仙兽。” “是耳鼠。” 谭慕妍回答他。 “什么鼠？” 《山海经》有言，又北二百里，有兽焉，其状如鼠，而兔首麋身，其音如獆犬，以其尾飞，名曰耳鼠，食之不??，又可以御百毒。 山海经的动物，很多都是多种的动物的特征拼接组合，别的描述谭慕妍对应不到图案上，但是有兔子特征的小兽，谭慕妍不会认不出。 《山海经》就是一本食谱啊，介绍一个物种，往往以食之作为最后的结尾句，无所不吃，兔兔的脸这么可爱，看着它可爱的小脸怎么舍得吃掉它。 谭慕妍合了伞，把它放回竹篓。 小贩气馁得耷拉了肩膀，这个表情明明白白的写着‘得了，又卖不出去了’。 谭慕妍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时较真起来。枇杷叶清肺止咳，耳鼠可以治愈大肚子病，又可以避除百毒之害，这幅画寓意百毒不侵，百病离身，寓意非常好，她刚刚不想要，只是近之情怯，怎么就又卖不出去了？ 别人不买，我买！谭慕妍护短得很，把伞放回去了，把整个竹篓提出来，这个小竹篓还做了一根绳子，谭慕妍负在肩膀上问：“这一把多少钱？” 小贩转忧为喜，背着其他买主给谭慕妍比了一根手指：也是一吊钱。 要说这些伞里，这把伞最不好卖了。彩绘的比素面的多贵了七十，谁都知道，这是贵在了染料上，那么一般人看来，同样的价格，当然是彩绘的面积越大，彩绘的颜色越艳，这掏出去的钱就越值了。这个伞面就稀疏的几个枝丫，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用色只有绿褐白三色，就那么三个颜色，还算上了白色，白色不就是没有颜色，这伞他都收了三年了，今天终于卖出去了。 阿弥陀佛，终于有人要了，小贩还默默念了一句佛号。 买了伞，继续牵着谭诩慢悠悠的走，即将到达前方的酒楼，三层的建筑物，他们自南向北而来，北方都是一层的屋舍，能在京城搭出三层的房屋开酒楼，东家一定不简单，那么里面的菜牌子一定集结了五湖四海的美食。 此刻，乌云一层一层覆盖了整个天空，不断的变换翻涌，酒楼的招子‘醉香居’在三楼到二楼的望杆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暴雨的气氛烘托到极致尚未有一滴雨水落下。 “二哥，我们到了，现在又不下雨，这个酒楼在两条主街的交汇处，我们这一面有外部的楼梯直接上二楼三楼，你的前方除了楼梯没有别的台阶了，你的周围和楼梯上现在没有人，我放开你，我跑到楼梯上等你，你能一个人走上楼梯吗？”谭慕妍轻声和谭诩说到。 谭诩‘看着’谭慕妍说话。 是的，谭诩看不见。 他的眼睛形状正常没有任何的外伤，眼白眼瞳都是正常的颜色，眼瞳可以正常的转动，他可以准确的捕捉到声音的方向把眼瞳灵活的转过去，情态和正常的眼睛一模一样，但是他的眼前黑漆漆一片，一点都看不见。 “我可以走过去。”谭诩脸带笑意，温润从容道：“你放心，我会走过去的。” 这一刻，谭慕妍没有留意到距他们不到百米的一条巷子，接连冲出三个人来，一个连着一个往醉香居方向狂奔，她已经放开了谭诩的手，先快步上了楼梯，只听见头顶上方有布匹摩挲的声响，有人从三楼跃出，顺着望杆下落，劲风飘荡其浅粉色和嫩黄色相间的层层叠叠衣裙，那轻逸出尘的身姿，似粉黄混合的油彩滴入鉴池，一缕缕色彩以最优雅的形态晕染出来。 谭慕妍抬头仰看，一时惊住，神魂离体。 郑焞落在谭慕妍身后，双脚稳稳的撑在楼梯两边的扶手栏杆处。他以为他突然落下惊到了贸贸然上楼的姑娘，姑娘即将仰面后倒，所以预备在这里扶她一把。 然而谭慕妍不需要。 她的神魂离体和回归也就在一瞬，右手连着手腕死扣着扶手上的莲花头控制住了后倒的身体，她的脸努力的扭过来，两人侧脸对着侧脸，眼眸都转到外眼角，打量了对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