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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速(10)

躲不过,有什么法子。石娘子索性腆着张脸笑着迎上去,笑道,“并不是躲着贵人。”她抻帕子指一指天,“实在是天太黑,很看不见。” 王崇峻很以为然地笑着,“的是。按道理还在事中,来往宾客这么多,园子里的蜡烛支应都是有数的。”他说着掩唇嗽一声,“不知道是今夜风大,吹灭了蜡烛,还是有人中饱私囊,短了缺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到底是石娘子稳定贼心,嘹亮地行了个万福,“这个是后宅的事,我们是来唱丧歌的,贵人这么问我们,我们可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王崇峻说是么,“我也知道娘子们贵人事忙,筹谋这个算计那个。彼此都是明眼人,打马虎眼没意思。娘子们这几日在薛府上来往,虽然跪在灵前唱丧歌,眼睛却长到各个角落去了。连今日来的什么宾、什么客,那是一清二楚。白日里堂上的小娘子们都能指名道姓,自然更知道我是谁,何苦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口一个贵人?” 看事情不要这么狠辣独到,尤其是外男,太清楚内宅的纷争不好,到时候连夫人都娶不到。至于知不知道,这么问他是头一个。他说得很对,若是不知道来者何人,那一梳篦未必真扔得出去。 石娘子撇撇嘴,“那么,王舍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何必与我们磨嘴费舌!” “娘子以为,我先前说的是废话?”王崇峻掖着手,“我一个外男,能看得清的,旁人未必看不清。娘子们能说能做的,我也能说能做。” 他忙好意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知道白日里的事或许让娘子们心里不爽。客人的声名连着主家的声名,彼此胸襟宽大,少去惹是生非,两下里都和乐。” 和乐?石娘子上上下下打量他,知道他背后是吕大娘子,那吕大娘子背后就是郡公夫人。好么,真好大人家。石娘子泄了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连伏大娘子见了郡公夫人,也得客客气气叫一声“嫂嫂”。 惹不得,躲呗! 石娘子便挺直腰板道,“舍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吃主人家的饭,一颗心真是全扑在主人家了,舍人真多心。” 王崇峻本也没有想与她们多费口舌多纠缠,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便颔首道,“有娘子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略顿了顿,绕过她们走远了。 石娘子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啐了口,“狐假虎威,我呸!装得怎么慈爱纤弱,还需要一个外男来掺和内宅的事。” 方才出主意的那人最擅长煽风点火,逢迎附和石娘子,因此最得石娘子看重,此时也瞅准机会,铺陈道,“正是呢!郡公府保下个薛娘子,咱们胳膊肘拧不过大腿,今日来找咱们麻烦那个小娘子委实可恶,咱们可不能轻易放过她!” “郗家的么?”石娘子冷笑,受了挫的人要找补回面子,更要虚张声势。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她替薛家出头?真个是情同姊妹。我混班子二十多年,没人敢这么蹬鼻子上脸。擎等着吧,我要让她见识见识老娘这张嘴的厉害!” 话音刚落,便有个不咸不淡的声音迎面传来,“哦?多厉害?” 石娘子本来就在王崇峻那里窝了火,不管死活先提声断喝,“哪里来的小王——公……” “公爷!”一行人齐齐低下头去盯着脚面,还好就近有盏灯,不然小王八羔子喊出来,今晚还回什么家啊,收拾铺盖去和老郡公做伴儿吧! 这薛家个个都是属土行孙的么! 裴用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因着官家在福宁阁留饭,君臣两个边说话便议事,耽搁到现在才上薛家来。 石娘子生怕刚刚的计较被他听去了,脑瓜子嗡嗡地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才好,满肚子腹稿筹谋着刚要出口,便见眼前人不耐烦地掸了掸袍子,显然没心思与她们多折腾,只瞥了一眼,声音清冷,“管好你们的嘴。” 便折身走远了。 今夜真背晦,石娘子边蜷着指头跟逃难似的往前走,眼观六面耳听八方,生怕再凭空蹦出来个魑魅魍魉。声音里又是气恼又是委屈,还不敢拉得太高,只能跟草虫一样低低地骂,“直娘贼!今天走完了一世的背时运!这院里男人都爱神出鬼没,见了鬼了!专来克我的吧!不让说就不说,老娘还不乐意费这个嘴呢!我呸!” 烛火也讨嫌,跟娃娃头上稀疏的黄毛一样,松松垮垮的。她越发不爽,“好没眼色!走夜路不知道拿盏灯!你们嘴上功夫顶了天了,刚才一个屁怎么都不会放?”边走边指天骂地,“一个个就好走夜路?怎么不摔死他……啊——!” 果然猛不留神,狠狠摔了个趔趄。 虔意带着素荣也在走夜路,两个人只提了一盏灯,摇摇摆摆地照着前路。 她忍不住小

声抱怨,“后园里虽然没什么人来,四处也是供着菩萨神位。怎么一个守夜婆子也没看到?还有这光,暗沉沉的,蜡烛烧尽了没有人换吗?” 素荣有些怕,缩在虔意后头,伸出手来抻着灯,她往四周看看,才低声说,“娘子,咱们快去厨房里拿了东西就回吧。这怪怕人的。” “怕什么?”虔意唏嘘地长叹一口气,清亮的一双眼望着前方。夜色深浓,月亮也不似前几日那般圆,朦朦胧胧的毛月亮悬挂于天际,隐约照出树木狰狞的枝干,看过去倒真像山精妖孽。 “你说人死后,真的有魂魄吗?还是一闭眼就无知无觉,什么也理会不到了呢?” 素荣显然不太想在这里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含糊道,“娘子,您记得厨房怎么走么?” “不记得。”虔意很诚实地告诉她,“凭感觉走,我的感觉向来很准。” 素荣心说的确很准,譬如春宴那天,她就能精准地预料到自己会被爹爹娘娘守着逮的事实。 好吧,那就不怕了。素荣从她身后拐出来,手还是紧紧牵着虔意的袖子,总算能定下心神回答她的问题,“死了之后不就知道了。那都是千儿八百年的事,小娘子仔细脚下,别摔着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啊”地一声,在昏沉的夜色里显得颇有些凄惨尖锐。 然后窸窸窣窣一阵儿动作,仿佛是有人,着急忙慌地低低“啐”了一声,趁着浓云过月,潜逃走了。 虔意凝神仔细听了下,蹙眉问,“刚是猧子叫?还是猫儿叫?乌鸦叫?” 素荣原本好容易提了些胆子,经此一声又缩回虔意身后,杵着只手往前面乱托,都吓得带上哭腔了,“走吧!小娘子!别管了,您大胆地往前走吧!” 声音却还威武得很,不知道到底是替谁壮胆子。 以前也怕,很小的时候精神头比谁都要好,常常闹一整夜不睡觉,就在床上抱着被子扭来扭去。嬷嬷们着急不好交差,就耐下性子抱着她,一边拍一边哄,“大虫会吃不睡觉的孩子,到底是谁还没有睡着?” 当然,不限于大虫,还有数不清名号的妖怪,反正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爱吃不睡觉的小孩。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夜里水喝多了想起来解手,刚翻了个身,脑子里就气势汹汹地闪过那些大虫精怪,顿时把尿意也吓没了。 那时候大爹爹还在,有天夜里与大爹爹坐在一起纳凉,不知道哪里传来猧子吵架,吵得十分凶猛。她年纪小,吓得把头埋在大爹爹怀里就开始哭,“大虫来了!大虫来咬愿愿了!” 她埋头,看不见大爹爹的表情,大爹爹却很配合地用他的手杖,对着夜色一顿好挥,边挥边故意大声说,“大胆!何方妖孽!吃我一杖!” 小孩子嘛,很好哄的。她时不时也会想,如果大爹爹将她推开,怨怪她不懂道理又会怎样?好在他并没有那么做,老人家在她心里种下了一棵种子,长成了一生的热忱,永远对这个世界有好奇心,永远像个小孩子一样,不遗余力地生活着,把每一天都生活得有滋有味,就像后花园的那一株橘树,绿叶素荣,纷其可喜。 手杖没留神,力气又使得太大,直接飞了出去,可怜的爹爹刚刚迈过门槛,就迎面讨到了一根手杖,挨了他自成家以来的第一顿打。 于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怕了。因为知道大爹爹会保护她的。 无论他在不在。 厨房歇了火,也暗暗的。守在那里的婆子不情不愿给她们拿了些芋头和栗子,垮下一张脸嘟囔着说,“夜里还吃这么多,小心积食,出不了恭,难受的就是小娘子!” 虔意难得的好性子,没与她计较,素荣倒是满肚子脾气,碍于虔意没说话,不好发作。气鼓鼓地抱着篮子迈出厨房,才忍不住说,“又不是拿她家的瓜、她家的果,咕唧什么,怎么还咒人呢!” “就是拿她家果了。”虔意牵着衣缘往前走,“我先前还说园子里火烛少,刚刚算是明白了,薛姊姊倾尽全力来办这一场事,添置的都是最好的东西,更不会缺什么少什么。” 她说着轻轻将肩头的褶皱一提,露出手腕子,“前面用得多,后面剩得少,收到她们衣袋里的就少了,怎么高兴得起来?前几天惠吾姊姊还帮她们家看过帐,细细合计下来闹了好大的亏空,恨不得要把家财没声没息全吞进去。打量要面子不要里子,烂帐都敢做到明面上了!”说着冷哼一声,“花主家的银子大把大把地买热闹,算盘打得真好!” 主仆两个气鼓鼓了好一会子,虔意说不行,提起裙子就往回走,“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你先走,我回去再搞点芋头。”义愤填膺,“哼哼,我要让那些老虔婆,今夜一根芋头须子也收不到!” 素荣觉得瘆得慌,牵着她的袖

子,想劝劝她,又觉得她这种行为很正义,恨不得自己也去扯两根须子。 “那……您一个人走夜路,能行吗?” 虔意知道她害怕,顺手牵了个灯笼来递给她,“这儿有个新的,你拿着先回去。别等会我们都不在,薛姊姊白担心。我过会子就回来。” 素荣硬是一步三回头,抱着一大篮子芋头板栗,依依不舍地去了。 守厨房的婆子简直是铁公鸡。也是,实打实就能落在自己兜里的,要拱手让人谁会乐意?虔意反正有时间,乐得与她周旋,却也知道她们也要养家糊口,讨价还价似的,做个唬人的样。人生在世么,各有各的可怜。 最后提溜着两个芋头,放在食盒最下边,上面那层是碗热腾腾的小米粥与一碟盐浸姜丝儿,在这个残冬冷夜里,这两样比什么别的糕点都神仙。 她挽着食盒,提灯笼往前走。真奇怪,明明刚才来的时候感觉还挺准的,现在四处都是乌黑一片,彻底找不着路了。 月色还是不错,若是在自家园子里,今夜倒也确实能算个良夜,毕竟如此星辰如此月,还能顺带勾诗兴。 她很有苦中作乐的精神,走了一程还是没有绕出去,就暂且停下来歇脚,月光拉出长长的影子,歪歪斜斜地与枯枝的影子交汇在一起。玉人和月摘梅花,有这么句诗吧?那话本里的佳人也喜欢在月夜私会生,缠绵悱恻,卿卿我我,唱腔里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可是不知怎的,在这个月夜里她压根儿想不起别的,脑海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窄长的身板,行止顿挫,银色躞蹀带勾勒出一围腰肢——她想到了那夜在樊楼上遥遥相望的郎君。 姿风流,策马兰台。 如今反而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没有具体的印象反而能够容纳无穷美好的畅想。在怎么费力记起,也只大致记得雨后东京城满目都是碎金一般的水光。彼时薛大爹爹尚在,她们在酒阁子里传花筹。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太过轻飘飘,如云似雾,偶然回想,还会怀疑它是否真实。 人这一辈子还是需要一些美好的寄托。 不过该打起精神走出后花园是正经。她颇有些惆怅地叹一口气,还好有灯啊,可以照亮前路,不至于太怕人。 她提起灯笼刚打算继续走,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本就微弱的蜡烛半推半就,挣扎着飘忽两下,便从善如流地熄灭了。 月光如水,穿过稀疏的枝桠流在小径上。三两步远出现了一盏灯,隐约可以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形,倒像是从光里捧出来的。腰间以银躞蹀带恰好约住,越发显得身姿磊落,布满光华。 是吧,跟戏里一样。虽然今夜没有重重花影更没有小梅香,总该有个看起来不错的才子,就着月色,遥遥相对。 而且这个才子行止磊落,他不走角门不翻墙,还体贴地自带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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