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哟!我的亲哥哥!” 虔意有些茫然地看着在灵座前抹泪的人,因为两位大爹爹交好,两家素日走得近,更相熟。这一对哭得如此悲痛的夫妇却是从来没听过,从来没见过。她简直疑心自己看错。 可是薛熙琳已经勉力强撑着跪在一旁回礼叩首,麻木地说,“叔爹爹不要伤怀了。” 郡公夫人与李太夫人缓缓从房中走出来,郡公夫人似乎也愣了愣,没料想他们会来。老郡公就停灵在正堂,郡公夫人看了又要抹泪,也不欲多说什么,微微颤抖着闭上眼,末了长叹口气,“你们来了。” 那妇人压根儿就没有跪下去,目测五十上下,虽然作养出一身富贵模样,眉眼间显见的尖酸刻薄。她佯佯从袖管里抽出帕子,掖了掖眼泪,眼珠子骨碌碌把周遭都打量一遍,才细声细气地带着哭腔说,“大哥哥身子一向是顶强健的,都是你们照顾不周。大嫂嫂,做妹子的好容易说两句。身前尽心奉养,身后不至为难。如今不说大哥哥在世,你们是怎样一个照料法。也不能人死如灯灭,身后事办得这样凄凉,忒不尽心了些。” 薛娘子紧紧盯着那妇人,紧绷着唇角,一只手隐在袖子里发抖,碍于晚辈,不敢出言顶撞长辈。郡公夫人乍然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又是急,又是气,又是委屈,两行眼泪一齐迸落下来,险些昏过去,只是咬牙切齿地说,“妹妹,妯娌一场,你不能说这样的话!” 柔弱人能怎么办呢,逢着委屈没有豁出去的胆子,骂不出难听的腌臜话,德行就在那里,再低不是刺别人,是委屈亵渎自己,所以万万做不到,最狠最恶的话也不过是一句——你不能够。 祖母冷冷看着,伸手扶稳郡公夫人,言语间端的是不怒自威的气象。她严声道,“伏娘子来吊唁,行的是公礼,还是家礼?” 伏大娘子指手画脚,连连冷笑,“你是哪家的人?来掺和我家的事?我官人薛汝澄,死了的老郡公的亲兄弟!躺在那后头的是我们亲兄长!”她说着淡淡瞥一眼郡公夫人,牵起嘴角,“嫂子这几年是越发会管事了,堂堂郡公府里,咱们家亲哥哥来办丧事,要外人来指手画脚?” 虔意心头一股无名火直接烧到眼底,刚想说话,薛娘子便蹙眉把她往后拉,自己站在她前头,极力忍着悲切,跪向伏大娘子,“叔孃孃,咱们里边说话,别吵着大爹爹了,好吗?” 闹哄哄人去人来,灵堂还是一样的寂静。现世热闹也好争纷不休也罢,逝去的人最潇洒,管不得身后事。惟有荧荧明烛寂寞,照着旧日的厅堂。 孟夫人被伏大娘子挤开,也不着急进去,便走过来牵袖给老郡公灵前添了注香。今天上午才买回来的香烛,长明灯的光亮扑闪,仿佛一下子就要灭掉似的。虔意便走到孟夫人身边,轻轻用香杆拨亮灯芯,低声问,“娘娘,那是谁?” 孟夫人叹了口气,“你少牵扯这些。我且问你,刚刚若不是薛娘子拦着你,你是不是要急吼吼上去说话?” 她转过头来怜惜地替她理一理褙子,低声道,“你和薛娘子要好,娘娘知道。上一辈的大爹爹们和亲兄弟一般,咱们才有来郡公府说话的一点地步。不顾情分看道理,这终究是别人家的事。咱们是客,客不逾主,明哲保身才是要务。强出这个头,让那起子利害的人坏了你的名声,再与薛娘子生了嫌隙不好。你自己把握好这个度。” 虔意说我知道,“娘娘放心吧,大哥哥也是这样。”她兀自有些愤愤,“我只是好恨,他们凭什么那样子跟祖母说话!” “那是老郡公的弟弟。”孟夫人眼里的火光荡漾,慢条斯理地垂眼看她,甚至微微扯起嘴角,“相信吗?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所以愿愿,”孟夫人柔和地握着她的手,侧过脸看向门外有些暮色的长天,“你爹爹与我时常想,什么叫一家人?刚刚我也许想明白了。龃龉、吵闹,甚至是算计与争夺,哪怕再坦荡,人非圣贤,不可避免。纵然有不合,心该是一条。真到了彼此危难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母亲的话中带了几分朴素的恳切与坚定,“娘娘知道,你们不可能长久地聚在咱们家小小的院子里,各人有各人的前程。但是无论你们往后好与坏,走得多远多近,多高多低,多久没见,心里当是亲切的,总是彼此想着念着。血脉之间没有做绝的事,更断不开。” 自打记事起,娘娘待她一向宽慈,就算是犯了错,也大多以明事理为主,从没有疾言厉色过。也许是灵堂的氛围实在太厚重,又或是生命如同一株藤蔓一样长呀长,必须要经历的新旧更迭。 郡公夫人坐在罗汉榻上,对面便是老公爷的亲弟汝澄。孟夫人带着虔意进去时,伏大娘子正托着茶盏喋喋不休,“你们没办过这样的事,不知道。纸马、料材、道场锣鼓都要是顶好的。高僧名道都要请来,办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不知道的以为大哥哥家没落了,办这一场
事,不热热闹闹送大哥哥去,你们对得住他?不弄一个尽孝道的好声名在东京城里,往后薛家人没有一个抬得起头!” 郡公夫人抚着心口,细细道,“我们已定好了。料材前些年他亲自定下,如今等着上漆。他生前千万交代过一切从简。小叔愿意过来相送,主家也定然不会慢待。咱们一家人许久没聚过,你们能来,去了的心怀也宽慰!” 薛汝澄忙点头,说很是,“听见大哥哥病了,我们总念着要来看一看,奈何万事缠身,一来二去推延着,如今却……”说着又掩面流泪,“哥哥哟……” 伏大娘子看见自家郎君哭,也跟着抽出帕子象征性掖了掖眼泪,听见郡公夫人说已经定好,眉头一蹙盏子一搁说不行,“不定丧主,嫂嫂拿谁的名义发丧?满东京城没有这样的,难不成嫂嫂要做哥哥的丧主,嫂嫂在哥哥灵前摔碗,为哥哥披麻戴孝?” 这话说得实在太不对,站在郡公夫人身边替她顺着气的薛娘子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忽然提高了声音颤声道,“叔孃孃!” 她闭上眼艰难地吐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平和下来,“爹爹叔叔们都不在家,爹爹走时嘱咐我侍奉好大爹爹与孃孃。如今大爹爹走了,我来送他,我做这个丧主。” 伏大娘子冷笑一声,上上下下将这个瘦弱的小姑娘打量了好一通,仿佛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她眉梢高挑,“你以后嫁人不嫁?堂堂郡公办丧事,居然要一个未出阁小娘子来做丧主,传出去就是整个东京城的笑话!嫂嫂也纵容她?嫂嫂丢得起这个脸,我们丢不起!” “我来送大爹爹,该做的事我一样也不会差。我不怕抛头露脸,更不怕没有好声名。哪怕是一辈子不嫁,我也绝不会让大爹爹身后无人来送,无香可享!” 屋子里霎时寂静下来。 也许是薛熙琳一贯看上去弱,说话也是和声和气的,没见过她这样激烈。虔意站在灯下看向她,薛娘子就站在郡公夫人身边,紧绷着脸,眼里虽然含泪,却充满坚定的光亮。因为刚才说话用力,脸上还漫着飞霞般的红潮。 虔意记着孟夫人交代她的话,这是别人家的事,别人家的长辈在这里,她没有道理替薛娘子出头。又实在看不下去,觉得胸中气闷,索性到屋子外透透气。 郗敦与王崇峻刚好回来,远远瞧见她,叫了声大妹妹,又问,“正好要问你,夫人与薛娘子得空么?” “得空?”虔意愁眉苦脸地冷笑一声,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不得空呢,正唱戏呢。真是好大一出感天动地感人肺腑的好戏!大哥哥别进去,免得看了生气。” 王崇峻似乎早就有所预料,听她这么说,便已经知道了个大概。端稳的人难得露出几分急色,只是说,“我去看一看。” 渐渐地点上灯了。后院的厅堂里热闹,越发衬得前头寂寥。预备着第二天早上的大敛与之后的丧礼,纸马、孝棚一类都在静默中搭建着。虔意有些酸涩地揉了揉眼角,星星点点的灯火便晕连成片。她才发觉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在薛家消磨了整整一天。 郗敦本就是抽了半天出来,眼下还有急事,知道王崇峻在这里,自己也可事成抽身。虔意送他出门,眼见着大哥哥翻身上马,简单交待了几句,身影便匆匆消失在昏茫的暮色里了。 她一面觉得家常的话语蕴藉,一面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折身回来,看见有个妇人,在老郡公灵前,沉默地换着香烛。 那妇人转身来,见着她勉强笑了一下,“郗娘子。”见她满是茫然,便叠手自我解释,声音温吞,“熙琳的母亲是我长姊。我是西榆林巷王侍郎家的。” 虔意便知道她是王崇峻嘴里提到的母亲,忙福身行礼,“吕大娘子。” 吕大娘子“哎”了声,接过使女递来的帕子将手上香灰擦干净,才慢慢地走过来,眉眼之间有淡淡愁色,“娘子从后堂来吗?” 虔意点头,“大哥哥与王舍人看纸马铺子回来了,正巧遇上,就送大哥哥出去了。” 吕氏点一点头,不免又泛起自嘲的笑,“我常说我们是外人,不是不愿意尽心,是怕太尽心落人闲话,没有由头。”她说着看了虔意一眼,继而道,“小娘子与薛娘子要好,想必也是听不得那些腌臜话,才从屋里出来的吧?” 说起这个就生气,气了半天也只能气自己窝囊,没有替人豁出去的本事。气自己耽于声名,所以往往为声名所缚。望着荡漾满地的灯火光辉,无端令人想起昨夜汴河上的浮舟。 款摆荡漾,在玉带一样的河面上。无需再反复思量这一步做得对不对,无需再想要怎样权衡或者压抑自己,看见好吃的活糖春茧,就乐呵呵接过来,要下去满口酥脆香甜。 还有好闻的襟袖香,东阁藏春的气味。东方青气,澹泊沉静。 吕氏见她不说
话,一面走,一面接着道,“我听了也觉得大不信,想起向时偶然听人说,老郡公自幼没了爹娘,长兄如父么,护持着这个弟弟长大。薛二郎娶了个好娘子,抛下兄长住到了东京城。老郡公那一年恰好上京来赶春闱,残冬还冷得很,身上没几分钱,薛二郎起先是不闻不问,后来才肯念着兄弟旧情给了一床被子。老郡公是个刚直的人,自己赁了间房舍,安定下来。谁知道去贡院前一天,亲弟媳带着人找上门来,把他的被褥竟全收回去了!老郡公冻了一夜,手脚冰凉上场作章。是上天垂怜,柳大相公赏识才,擢了二甲,白手起家,一路恩擢抬举封到郡公,人臣少有,两家这才慢慢来往了些。后来见罪,他们害怕扯上关系,逢年过节再没有走动过。” 说着,吕氏忽然嘲讽地笑了一下,“今日来,为的又是什么?不过是见不得亲哥哥比自己过得好,仗势欺人。二来为自己谋些钱财。自然,有多少是念着当年兄弟情分,一辈子的兄弟恩怨之间有多少,咱们就未必能知道了。” 虔意笑了笑,又问,“那大娘子呢?” 吕氏识趣地站住脚,示意她仔细听里头的声音,“往大了说,长姐宽厚,这一家人都是好人,纵然我这样的妇道人家人微言轻,能帮一分就帮一分,一辈子良善的人身后不该落个凄凉下场。往小了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有我的私心。但绝不是见不得人的私心,好赖全托缘法,不比那起子人,心里谋求算计,屎一般的心肠。” 果然伏大娘子尖锐的声音透过窗子直直刺了出来,“你来办?好!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一个女孩家经历过甚么样的事,有这样大的夸口!香烛,纸马从哪里买?该做几天道场,请几天高僧,哪里请?我看你分明就是存了胡搅蛮缠的心思!我的好侄女!亲亲的好侄女!真是好狠的心!大哥哥在世待你们不好吗?你们是不想让他上天吗?真是好狠的心!” 然后又是掏心掏肺的嚎哭,“我的大哥哥哟!” 这声音闹得脑仁儿疼,嗡嗡地叫嚷了半天,不止不休。果然还是自家人知道怎么伤自家人,那一句“你们是不想让他上天吗”如同明晃晃一把利刃,直直要插进至亲的心里去。 立时便传来薛熙琳哽咽极了的声音,“叔孃孃,别说了,求您别说了……孃孃受不得!” 虔意觉得心里郁塞到了极处,心火难消,本就在极力压制,腾地冒起来,也管不了吕氏还在身边,也顾不得那许多,恨不得先把那贼婆子死死捶一顿才算解气。她提裙子越过门槛,站在门边道,“天地俱生,穷人家又该怎样?只要堂堂正正,何必忧心上不上天成不成佛。倒是有些小人,坏事做尽,趁虚而入,才该理会担心!” 老太太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孟夫人也没想到,下意识紧紧望着她。这一句话许是戳中伏大娘子的痛肋,当场跳脚,指着她破口就骂,“规矩大了!姑娘,你在我家排得上什么名号?我们家的事轮不到外人说话,谁给你的胆子,满口嚼蛆混账了头脑,小王八羔子让你来这里讲话,管我们家的事?” 孟夫人脸上登时变了色。见情局不对,压下一口气,“大娘子……” 话音未落,便听见坐在一旁冷眼看了许久的老太太沉声说,“律法给的胆子。” 众人皆愣住了,纷纷望向老太太。伏大娘子跟听了什么鬼话一般,不屑地笑了,“律法?这位婆婆,别以为我不懂,《刑统》里面哪一条哪一件,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规定好,自己家的事,还要外人来插手?” “平阳郡公是天子之臣,享食的是朝廷俸禄。公侯臣子身故,朝廷自会遣中使监护,官给其费,追加赙赠册命。娘子是不许朝廷插手,不许官家插手?” 官家?禁中若有封赠,最多午后就该发赐。老郡公当年得罪了人,得罪了大娘娘,子孙都没能留在东京城。朝廷厌极了的废臣,还巴儿狗一样盼望着朝廷施恩,岂不可笑! 想到这里,伏大娘子底气略略足了一些,尖声尖气笑了一下,“那就请老人家看看,如今几时几刻,朝廷来人了不曾?过问过不曾?这话原是羞于启齿,说出来怕惹嫂嫂伤心。老人家非要挑明了说,就怨怪不得我。我们一片好心,到嫂嫂这里全是驴肝肺,还要听外四路的人教唆混吣,嫂嫂自问对得起谁?禁中会来人?咱们等得起,看我那死了的大哥哥等不等得起吧!” 这话连薛汝澄也听不下去,悄悄牵一牵伏氏的衣袖,“少说些……少说些罢!” 话音刚落,便听见低促有序的脚步声。虔意本就站在门口,一张帕子捏得稀皱,连手掌都掐出了月痕。乍然见数道门上的小厮一声又一声往里传,飞快的脚步与飞扬的袍摆卷起细碎茫茫的尘埃。 在暮色沉沉欲坠里,晚风低回,轻轻绕过她的裙摆。 “宣国公到!宣国公到!”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云霭低回,吹面仍凉的呼啸
北风中,最后一点余晖明灭。飞鸟振动翅膀,高昂地唳声扎入天际。在将灭未灭的一点垂死挣扎里,虔意循声猛地回头望,他在落落余晖里拾级而来,步履稳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