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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松(2)

三多觉得这几日自家公爷有些飘飘然,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实际上十分不对劲。 其实看上去也是有些不对劲的,譬如一连几天眼底下日渐深浓的乌青,一看就是连着几夜没睡好。 官家在福宁阁已经等他一阵了,许是刚刚召见过人,阁子里点起御制香来驱散气味。其实有些香方单闻是好闻的,能起到凝神聚气,养心辟秽的作用,但是混杂在一起反而太猛太烈,生出奇异的难闻来。 御制香是大内名方,平常人家都不许服用,因此东京城里有“身惹御衣香,非侯便是王”的说法。官家于此道最喜亲力亲为,就连御制香或是家常用的香也是亲自调配。用他的话来说,总要给闲暇之余找一些乐子,才不至于太枯燥。 其实后半句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官家未传诸于人的原话,乃是“总要给闲暇之余找一些乐子,圣人才不会太聒噪。” 此时官家也是如此,身着一件赭石色的大氅,头戴燕居的冠帽,微微弯下腰来,从一旁的贮香盒里用小银匙舀出一匙香料,慢慢地添进博山炉。 见他来了,官家笑道,“来得恰好,我正添香。有没有空的荷囊,也随手给你塞两匙家去?” 提起香囊袋子,明明闻的是如此清新冷砭的御制香气,脑海里总不自禁浮现出那鸳鸯戏碧波的光影。裴用不觉耳根泛红,却也不忘行礼,口中道,“官家万福。” 官家摆摆手,故作不耐,“到底有没有?没有我就要收起来了。” 裴用便笑道,“并没有空的荷囊,辜负官家盛情。” 旁的臣子听见要赐御香,都恨不得从哪里找一个大布袋子来盛装,偏他不要。这几年总想多赏他什么,他是能回绝就回绝,也是因为要去怀远坐镇军中,才勉强受封了个国公。细细算下来,总觉得有些歉疚。 若是说从别的方面,譬如封妻荫子也是好的。偏偏他无妻无子,硬生生把自己的声名混得一塌糊涂,自己也浑不在意。 真是令人头疼。 官家因见他眼下有乌青,微微叹了口气,心中更多了几分亲厚,随手将贮香匣上的搭扣扣好,才绕到几案后头抻袖坐下,关切道:“我常劝你少忙些,少忙些,你总是不听,昨夜又没睡好?你可别告诉我是跟人打了一架,眼下才挂彩。十年前我或许会信。” 与人打架倒没有,忙着跟小娘子打擂台。 提起幼年的事,彼此会心一笑。不太受器重的十一大王和他的伴读,也能温暖一段禁中岁月。 年少么,无忧无虑,爹爹娘娘并不看重,成天只需要应付那位一本正经得有些古板的晏先生。春天逃学,夏天偷冰,秋天凉爽适合打架射猎,冬天适合集梅花上的露水来煮茶,也算是一年四季里唯一务的风雅正业。 官家见他肯笑也是由衷的开心。圣人总念叨他在裴用面前不会说话,动不动就要讲一些大道理。哼!男人的交情她不懂!那是喝一杯酒打一架就称兄道弟的交情。譬如有时候他在仁明殿,恰好外命妇来了,她不也是满口贤良淑德的教化道理,打量谁会信嘛! 裴用被他这么问得有些尴尬,如实道来未免太丢人。说实话这短短几天也算把过往不曾体会过的情感全部轮番体会了一边,譬如什么叫丢人,什么叫尴尬,什么叫一本正经地扯谎,什么叫义正言辞地睡不着觉。 他此时也是一本正经,两眉之间隐有忧色,端的是一副忧国忧民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一时贪心,喝了几杯酒,夜里便睡不着。” 官家勾唇,心想你就编吧!彼此什么酒量还不清楚,谁喝酒越喝越清醒? 不过也没有多问,知道他不想说就是还没有到位,水到渠成再来听故事不比挠心挠肺翘首以待好?官家比了比对面,说你坐,“今年春茶还没来,将就着吧。” 调膏注水,扬汤击沸,在浓碧的茶膏里生出雪白的乳沫,提起不日的春闱,“这几年风浮靡,无非是辞藻堆砌,恨不得在纸面上盖起金屋子,甚有拮据聱牙之势。我总想如何整肃,一时又下不去手。” 裴用依言坐下,端凝之时便也无心分神再去细想什么荷囊了,留心看官家击沸泛花,一盏茶的味道好坏,全在这动荡中的功力里了。 他略忖片刻,道,“究其根源,臣以为还在官家。” 官家扭过头,哼了一声,不大乐意,“是我说要改,凭什么怪我?” 裴用笑道,“浮靡风自先帝一朝便极力推崇,官家即位日久,若说下定决心要肃改,大刀阔斧不过是一年之功。官家是心有忌惮,又想循序渐进,又畏首畏尾。” “满堂朱紫,只有你会与我说这种话。” 官家默默叹了口气,放下茶筅,“我何尝不想改,何尝不想狠狠地改?他们颂的承平是爹爹留下

来的承平,是大娘娘喜欢看的承平。然而华服之下必有虮虱,拖延越久越生祸成患。譬如老十六,仗着大娘娘的爱重,近日益发地胡来!我说他想要造反,也不至于如此愚钝!实在想反起来玩玩,不如找朕来出出主意嘛!让你往怀远暗中探查那么久,查出来尽是些小儿伎俩!” 十六大王是太后最爱重的儿子,按礼制皇子就算封王,也要慢慢累进,他倒好,爹爹刚过身,大娘娘来福宁殿第一件事就是找他替他的兄弟要个王爵,好让他安身立命。就连王妃的母家,都往煊赫里封赐,给了隆国公的恩衔。 裴用素来知道官家与太后之间的关系,本就是难产而生的幼子,生他那一年恰逢何贵妃谗言夺宠,中宫失势,生下他第二年太后费尽心思又重视无极的太子偏偏急症去世。故而看见他总会想起自己那段倒霉岁月,不受重视很正常。 官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命运的翻覆无情常在出人意料之处。当年谁也没想到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十一大王才会是最后荣登大宝的帝王。彼时一同在资善堂读的岁月,脑子里想的无非是如何吃如何睡如何玩,人生目标就是做个富贵闲人。后来在爹爹榻前临危受命,他才成了垂拱而治的帝王。 这是爹爹的遗志,他就要尽心尽力地做好。 官家将茶分他一盏,听得他道,“当年晏相公教《郑伯克段于鄢》,武姜并不爱庄公,偏宠共叔段。如今官家就是庄公,共叔段便是梁王。多行不义必自毙,古今总是相通的。” 他的声音澹宁沉缓,是十足十的坦诚,“臣以为,与其纵容为祸,不如寻根溯源,及时止损,您与大娘娘,无需到掘地黄泉相见的地步。” 官家眉眼中拢着闲愁,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自顾自地喃喃,“她总是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她总是觉得我不如大哥哥,不堪大任,做什么都做不好。” 其实他们是一样的,一个很小很小就没有娘娘,一个纵然有娘娘,也聊胜于无。 他即位不过数年,一直对这位母后尊之敬之,凡她所提无有不允。当年爹爹过世前给她留了道遗诏,朝中人尽皆知。 尚且不晓得是什么,毕竟他这个一日的太子就是在爹爹病榻前立的,他于爹娘之恩上太浅,不得不多一些政治上的权衡。如若母亲真的偏心小儿子到了极处,稍稍用些手段,他这个官家,说话间或许也能够废得。 官家觉得千头万绪都是官司,再懒得想这回事,转而提起平阳郡公的丧事,顺便问了一嘴,“薛家都好吧?子孙甚少在东京城,听说是他家孙女办下来的?” 裴用颔首说一切妥当,“薛娘子年纪尚轻,办事却很周全。” 官家轻轻摇着头,啜一口茶水,“再精明能干的小娘子,也难以应付几门想来分一杯羹的亲戚。当年我爹爹没了,且不说我那些兄弟,那几个叔叔们是何等的虎视眈眈?美酒佳肴歌儿舞女我一个个都安顿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几年才消停了好些。” 的确是有波折,波折还不小。只是他谅一个小小的水丞娘子翻不出什么大风浪,那天夜里他也曾警示过。 后宅与人情,他从小到大似乎都只是个过客,稀有体会。自小没了爹娘,被送进宫禁中,祖父祖母纵然想要探望,也没有什么机会。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淡漠了。 他去怀远的前一年,大爹爹身故,他回定州参加葬仪,凝望着灵桌后的棺椁看了好一会。那晚在灵堂守夜,兄弟姊妹们经年不见,都长大了,几乎难以凭着稀薄的记忆认出来。他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影子。 说孤独吗?算不上,这么些年都是一个人,辗转浮沉,在这个不知是疾苦还是圆满的人世中飘零。 月光斜斜照到廊下,他内心却无比平静。认真分辨唱夜歌的老翁逶迤绵长的声调,想起前几日才读过的新词。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他凝神片刻,官家也没有打扰,自顾自喝着茶。初春的阁子里幽静,扰攘的政务下来能得此片刻的悠闲,便好似浮尘飘絮有了落脚之处。 人这一生虽然漂如陌上尘,但总该是有个落脚之处的。这个落脚之处便是家。是少时护持之家,也是长成后立业之家。 他该有个家了。 这事儿皇帝不急太监急,啊不,还是不能这么说。官家嘴角抽搐,不免有些心寒,都怪他!自己一把年纪了也丝毫不着急,把他和琼英急得上蹿下跳的,恨不得长十只眼睛替他相看。 还生出太监急这种要亡国绝后又毫无人道的危险想法! 官家下意识顺顺气,却见他眼角有些显而易见的寥落与感伤,更激发起今年一定要为他找到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体心知意的娘子的决心。便跃跃欲试地转移话题,“对了,那薛家娘子,定亲了不曾?”

“不知道。” 官家着了急,“你真不知道?” 裴用斩钉截铁,“真不知道。” 官家气得口不择言,连髭须都在春光中奋力地颤抖,“你可以知道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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