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送了一盏篾丝灯来,手艺花样颇有数十年前的痕迹,就连灯上兰花的画法笔触,也有很久没有看见过了。 老太太正靠在榻上,倾身赏玩那灯。吴嬷嬷放轻步子走到她身旁去,替她把已经冷透了的茶水换成八宝乳酪,陪笑道,“这灯倒精巧。” 老太太也丝毫不遮掩避讳,她本就是个洒脱性子,将手中缠着的珠串退到腕间,侧过身进了口酪,淡淡道,“你不必怕我伤心,是他亲手画的,我一直仔细收着,从没拿出来罢了。” 吴嬷嬷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似乎很是感慨,“故人一去,也有数年。” “恰好十年了,我都记着呢。” 话音未落,只听“叮”地一声,极其迅疾轻快,却又清脆悦耳。家常用的汝窑杯盏,温润如玉,因为历年既久而生出细小的碎痕,人们管这叫开片。 老太太望着盏子沉吟了很久,似乎能从裂纹里寻找到一些陈年旧事。光阴不就是这么毫无根蒂的东西,人存于中往往不大能察觉它的逝去,反而在这些日常器具之上,沉默地留下些许痕迹。 “话替我送去了吗?” 吴嬷嬷轻声说送去了,“幺姑娘为此难过了好一会。三娘子却没有争什么,幺姑娘要裙子,也就给了。倒是四姑娘五姑娘很生气,四姑娘险些要闹起来。” 老太太不觉笑,“可意有这样的性子是好事,纵然往后离了这家门,她的性子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吃亏。何况也不是长女,任性一些,没有什么。” 吴嬷嬷接口道,“那三娘子就吃了亏了,多少小郎君小娘子一年里尽数盼着这一日。听说今年宣德门前有好大的灯山。昨日庾五郎来,您支她出去也罢了,今日又让她抄又让幺姑娘夺她裙子,未免太伤人心。” “她性子太耿介,我起先不知道分寸,那日宣国公府上的行止一试就知道。在家里有她爹爹娘娘护着,便是我那亲家,也是将她捧作掌上明珠,半分不肯薄待了的!这样娇花一般养出来的贵女好么?自然好。我可以容许旁人无忧无虑地这么活着,却要为了她,不顾情分来唱一唱红脸。” 那盏篾丝灯在夜风中安静地款摆,纸面后的火光随之摇曳。再怎么悉心爱护的物件,经过岁月的催洗,也不能与当年风姿相提并论。 当年作灯观灯者正是年华盛时,如今灯还是那灯,作此灯者早已为泉台客,观此灯者已两鬓霜驳。 可是总有什么是不变的,人的心劲比物件更长久。 吴嬷嬷叹了口气,“您是念着小娘子的。为她计得深远些。” 老太太一贯平静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激烈,是静水下深涌的波流,“她待人接物也单纯,喜怒都在表象,见不了委屈。我就得让她受一些,说我无理也好,说我恶人也罢——我真是怕!当年惟鉴就是在这里吃了大亏,我年轻时也在这里吃了大亏!性子耿介是好事吗?不是!可是没法子,年轻的时候不信摧折,自尝苦果,才知道讲道理没有用,撞南墙知道痛。我何尝不心疼她,我盼着她好,她比谁都像他,我既爱她,又恨她。就像我既爱年轻时的我,又痛恨年轻时的自己。” 话到此处,甚至下意识捶着罗汉床。柔软宽阔的锦垫因为太过用力的捶打而留下深浅不一的褶皱与凹痕,却在沉默中无声无息地愈合复原。 “当年他得罪了隆国公,就连送他的最后一程也受尽屈辱。他勤俭朴素了一生!身后事硬是让人办出了泼天富贵,断送了一世声名。我岂能不恨!可我争得过吗?” 小几上还有本《女论语》,原本是与送到含章可贞的《女诫》配套的,老太太却没有让吴嬷嬷送过去。老太太信手翻了翻,一板一眼都是字,无非是历代贤淑妇人的事迹,以及种种说教,告诫女子在夫家要如何顺从丈夫,恭事姑嫜。其实哪里需要这么多空洞的说教,她数十年婚姻只教会她一个道理:嫁一位思想正常的夫婿,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守规矩守出来的。彼此都体贴着,女子本该活得随性又自在,哪里需要背负那么多! 老太太低低“哼”了一声,撂开手,骂了句,“写的什么东西!” 吴嬷嬷是老太太的陪房,这么多年一路走下来,她都看在眼里。先主伯走得憋屈,成了太夫人多年来的心病,十年前勉强撑着送完葬后就随着大哥儿去了潍州,焉知没有要远离这片伤心地的意思。老一辈夫妻恩爱,老主伯一辈子一心一意和妻子过日子,夫妻俩携手数十年,就没有红过一次脸。故而老太太气色总是好的,也就是这几年郁郁不畅,才渐渐地有些憔悴了。 吴嬷嬷笑着宽解她,“这本《女论语》恁么多字,还好没送去,不然怎么抄得完。您又让三娘子抄它们,又骂它们是不是东西。” “你以为她会安分地在家里抄么?我选了一本字最少的。”老太太刚想笑,嘴角勾起一半,却化为叹息,
“约束时三规六道,恨不得一应俱全,把天下女子都合他们心意规规矩矩圈在这框子里。可是在没有人可以全然护着她的时候,在这些东西大行其道的世道,在她作为家中长女,肩头担着名声也担着这些妹妹的前程的时候,她就须得要这么做。” 她爱惜地提起灯,任由橙红色的灯芒旋回流泻,照亮身前方寸之地,“扶我出去走一走吧,这十年他总不常来梦里看我,兴许我今晚能梦见他。” 也只能在芜杂的事情里分出一点点时间留给自己,短暂地想一想故人。 汴河两岸都已经张起灯来,在漆黑的夜幕里远远望去,蜿蜒曲折竟像是一双巨龙,看得再远一些,依稀能看见青山轮廓。当今太平盛世,鼓乐升平,就连青山也是和缓的。 春风能醉人,裹挟着残冬寒意,凛冽里又蕴藉着细细花香,还有楼阁里传出来的华筵香,女儿家用来薰衣裳的各种花香,酒汉身上的酒香,伴着如梭的湖船,喧嚷与箫鼓,还有吆喝声,带着天南地北的口音,混入汴河不绝的水流里,滔滔而去,就是今夜的东京。 这种感觉无可复制,因为每一年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心境,行人还是人们吟诵的才子诗。所以每一年都弥足珍贵,都值得轰轰烈烈地在繁华里滚一场、闹一场,带着满身的酒气与金粉一般的尘泥,足以在往后不知会漂泊何处余生里,随时随地拿出来细细回忆。 宴席设在画舫上,主家是永安伯府,一早就让家仆在岸边等候,等交了拜帖,自有小船来接引。来往小船如鱼,船檐上悬着精巧的灯笼,在流水起伏中摇摆,远远望去,就像河汉中的星星。 岸边有来早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都是熟悉的世家子弟,也有官宦人家的公子,言语举止之间极具风度。虔意是第一回见着这么多外男,可能是因为隔得有些远,天色又比较暗,个个看上去似乎都还不错,就像耗子进了米缸,瞬时竟有些陶陶然。 郗混人如其名,混得开,逢人都能说上两句话。其实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问候家中尊长,并京中士,品评章之类。他与何尚家的九公子当年都是东宫的伴读,虽然他当年因为过于顽皮被送出来了,到底也是童稚时的挚交,彼此还是很有话说。 何九郎因问,“上回与妹妹们去给母亲请安,才听起你们家太夫人入京了?过几天我随母亲到府上拜谒,你可得好吃好喝来招待我。” 郗混说这是自然,“是送堂兄来京应考。你改日来可以一并见了。那品貌风度与学识皆不凡,我这几日与他一处读,也受益很多。” 何九郎倒真想见识一下这是个什么人物了,“当年你在资善堂读,连杭太傅教的学问都敢不听,殿下拿你亦没有办法。怎么祖母带来的这一位你就对人家五体投地?真是奇异怪哉!” 郗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囫囵带过去,“我这不是也上进了吗?这是好事啊!你看,还好殿下没了我这个伴读,现在韬武略那是样样精通,我还在东宫,反而深以为祸。” 何九郎被他的没脸没皮弄得倒吸一口凉气,“圣人云,人贵有自知之明。” “你倒是颇为俊俏。” 不知从哪里斜剌探进来一只手,堪堪拍在一旁虔意的肩头。陌生的触感不轻不重,但是让人心惊胆战。虔意毫不留情地将那不安分的手拂掉,也不则声,只是满眼防备地冷冷盯着他。 这是弘王家最小的郎君赵珙,弘王嫡出的老来子,老王爷一不指望他承袭王爵,二不指望他光耀门楣,故而自小呼风唤雨,所要无有不足。 官家在禁中摆宴,宗室勋爵们领赐宴罢,总是吃不饱也赏玩不够。郗混压下心中不满,却很显而易见地在作揖的时候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敬呼,“王孙。” 赵珙摆摆手,目光在虔意身上逡巡。人的气质遮掩不住,虽然有锦衣华服的装点,有美玉冠配的衬托,也无法洗净深埋于皮肉下的腌臜。他的目光胶粘滞着,不干不净,像是卷着尘埃的粘糊糖水,或者是厨房里因为长久忽视清理而黑得发黄的油垢。 虔意微微别过头去,只是看向郗混,她知道自己是不能说话的,一说话就会露馅。 赵珙虽然吃了个冷脸,却不觉得没趣。寻常也不是没见过些小厮娈童,个个笑靥如花,恨不得攀附在你身上。这个小厮不爱则声,有些脾气,反而更引人注目。 “是陶世琛请你们往画舫上去吧?”他的身音哑而懒,垂下狭长的眸子,不紧不慢转动着尾指上的细金约指,话语间满是不屑,“这种托名自大的无趣宴集,还要写几首歪诗闲词来点缀,也就你们爱往上凑。” 郗混严声道,“昔魏帝有《典论》,称赞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古来圣贤莫不以蹈志,以诗名世。王孙此言,恕某不能苟同。” 年轻的生么,心胸里有
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气,也是寻常。譬如那个前不久被贬到澄州的晏同和,一把年纪了手下还没个分寸,也该去澄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醒醒头脑,好好磋磨他的不知天高地厚。 赵珙挑眉,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着他,“你若是与我能有所同,才是我之耻。少跟我说这些狗屁般的道理,不就是读过几本么?哄哄人也就罢了,真摆到了明面上,你这一双嘴皮子,与我提鞋都不配!” “我虽不比武将,手中没有刀枪,生了张嘴,便是用来骂天底下昏庸杀才,长了双眼,要看尽天下不平之事。以手执笔作章,是为我圣天子陈疏时弊,并不是委身折节,阿谀谄媚事无能无德之权贵。” 赵珙陡然变色,霍地伸出手指向郗混,厉声道:“你说谁?” “谁心虚我说谁。王孙你难道心虚吗?” 动静闹得有些大了,一旁闲话的三三两两别过头看向这边,窃窃私语者者众,郗混却丝毫不惧,昂首挺胸逼视着赵珙,因为方才言辞太过慷慨激烈,就连脖颈都有些发红。背脊没有一分一寸的塌下去,如同庙堂梁柱。 虔意满心愤懑,又是愧又是恨,心肺里热油如泼,恨不得什么也不顾,狠狠与他骂个一百回合。残存的几分理智告诉自己万不能这么做,不仅会害了二哥哥,还会连累整个家中。 何九郎也意识到情局不对,暗地里牵一把郗混的衣袖,朝赵珙做了个还算端正的揖,虽然是以好言相劝的腔调,听起来却像掺杂了些不阴不阳似的,只听他顿挫着说,“上至官家公侯,下到普天之下敬尊孔孟大道的读人,所居不同,心总是一样的。” 说着朝禁中的方向高高拱手,动作要多夸张有多夸张,“官家圣明!又怎么会容那些跳梁小丑横行霸道,不学无术之人肆意妄为?咱们卑不僭尊,不敢如王孙方才所言,钻营甚么明面功夫。只盼一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无复有骄奢淫逸,无能无德之人,再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象。” 赵珙身边的小厮见自家小郎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忘自己理应护主的本职,撸起袖子呲牙咧嘴,张牙舞爪,“就是啊!官家如此圣明,怎么会容许没点学问的人四处横行!你们还在这里光天化日之下说这些屎尿屁,等我们小郎报到禁中,要官家把你们都抓起来!狠狠地抓起来打!” 不知道这话说的怎样,究竟是一杯水还是一杯烈酒。弘王孙脸色越发阴鸷了。 公侯府第养出来的贵人,万事皆不用自己动手,要打要杀要吩咐,动动嘴皮子就够了,自有人蜂拥着替他做。今日此二人却极有本事,气得赵珙扬起袖子就要打人,他二人也没有半分惧怕,更不闪躲,就站在原地。 虔意知道他这一巴掌下去的份量,真要是让二哥哥脸上挂了彩,在这么多世家王孙面前受这一掌,不说影不影响往后仕途,就说当下,那也是很驳面子的事情。 她咬牙,想也没想,拦到郗混身前,恶狠狠地仰起头,毫不避讳地望向赵珙。心里盘算要是待会能拿住他那只手,一定要用尽毕生之力把它拧得不识爹娘,要是万一没这个幸运,这一巴掌不该二哥哥来受。 打在自己脸上,不要紧。打在二哥哥脸上,那就不止是脸面,还有一颗赤诚之心。 有时候她会觉得他是个很一根筋的人,干着不着调的事,心里却比谁都单纯地相信。她总笑他是读人的迂腐,可她觉得这种迂腐好,人生于世需要一些简单且投入的相信。 这样的骨气,这样的精神不应该被掌掴。应该悉心保护,妥善收存。哪怕现实风霜累累,也不要让它丧失了辉芒。 赵珙下手毫不留情,掌风呼啸而过,耳畔似乎一霎时沉寂下来,陷入短暂又令人惊惧的安静,苍苍一片中,忽然传开极端稳澹然之声,如同积雪方消时节,越过深厚云翳的朗朗晴光。 “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