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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柏(7)

彼此相视,三多有些尴尬,闷头与几个小厮一起替他换衣裳。烂了的外袍褪下,露出里头紫色公服。那是刚刚从禁中回来,公服还没来得及脱换,就听见前面传来郗家来人登门的消息。公服待客显得不合宜,代长辈登门,主人家还是自谦一点好。可一套里外脱换下来费神,他不愿意让他们好等,怕大风雨天耽搁,久坐受凉。这才匆忙用燕居的宽袍罩在外面,不料小厮手脚笨拙,刚好来一阵穿堂风,在更衣的时候不慎燎坏了后身。 没把公服燎坏了就好,三多举着灯仔细检查一通,才稍稍放下心来,微有些埋怨,“郗大谏慷慨直言,家里小娘子也是个直脾气。别的倒不怕,就怕他们出去说您倨傲,坏了您的声名。” 裴用展臂更衣的间隙,反倒想起那位变脸如变天的小娘子来。昨日送晏相公时,她头一次见他,声音便有些不悦,今日再度登门,又是绵里藏针,存心耍弄他。明明没什么交情,见了却如同八辈子的仇敌,可见自己在外的声名是到了多么不堪的境地。他给自己灌了杯茶,“放心,她的气已经撒过了。” 三多感觉自家公爷说话是越来越高深了,简而言之就是听不懂。明明是彼此交锋,好赖也算个势均力敌,怎么倒成全了她撒气? 裴用徐徐道,“既已经到了不堪的境地,就不必在乎细枝末节,免得徒增烦恼。”说着掸了掸衣袍,不免失笑,“迎来送往的事,难以周全至善。刻意寻求声名反是自扰,不如尽兴为好。” 三多心里翻了个白眼,没有继续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不过那玫瑰酒是真香啊,尤其在这种阴雨天,奇怪的香味被无限放大,香得勾人,三多蠢蠢欲动,满是好奇,“公爷,这玫瑰酒,真有那么好喝吗?” 裴用将袖口理顺,“你试试?” 就等这一句呢!三多很乖觉地新拿了个杯子,珍重无比地为自己斟了一杯,一滴也不肯放过。他举起酒杯,带着满腔期待,小小地抿了一口。随着酒液浸入喉头,还没来得及品咂馥郁的花香,一股酸味却兜头冲来,冲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捂住嘴没让自己哕出来,又庆幸自己对自家公爷的人品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刚刚那一口才没有喝太多。他被酸得皱起眉来,匆忙搁下杯子,眉头皱成了疙瘩,“您怎么不早说这是醋啊!” “钉子没打稳,空了让人偏一下。” 却见他头也不回,提着他那破了条缝的外衫,反倒走得很坦荡,在潇潇风雨里往房去了。 郗敦领着虔意,从国公府出来便一言不发。外面还在下雨没法骑马,他就闷头坐在车里,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 虔意被他弄得很不自在,知道他定是怪自己鲁莽,有些生气。可是那宣国公如此疏慢,本来就没有待客之道,更无所谓什么结交,又何必谨守客礼? 她是个别扭性子,不爱做窝囊人。在姊妹里有个浑号叫做刺头娘子。虔意见哥哥不说话,自己也扭过头去不肯说。赶车的小厮没有得令,不敢驱车,素荣见他们兄妹两个都在生气,劝谁都没好处,索性低下头,大气也不出。 雨渐渐小了,从早晨下到现在,车内哪怕悬了香球,也还泛起寒凉的气息。残冬尚余几分寒意,这种寒意只在若有若无间,淅淅沥沥,不知道何时才有新晴。 虔意掩嘴打了个喷嚏,郗敦忙问,“着凉了?” 她直声说,“大哥哥气我,别和我说话,一辈子都别和我说话!” “我气你什么?你不畏他那很好,女子刚硬一些,以后不会吃亏,我见你会争辩,心里很高兴。”郗敦顿了顿,叹了口气,“只是你也该看看那是什么人,很不该这般莽撞。” 虔意听了两句顺心话,这才慢慢回转过来,“哥哥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她搬着手指与他细数,“我仔细留神,那样大一个国公府,在廊下随侍的人竟是一班一班的。你别看他们交班走动得勤,其实走来走去就那么几个人——东京大家子里哪里有这样的规矩?再说那讨嫌的宣国公,哥哥只当他是殷勤客气,从进门到落座,都在拿腔作调。一开口他就在话里怨怪咱们来前没有递拜帖,”有点理亏,顺了口气,“还有咱们问安送礼,他眉眼冷淡,倒像是一刻也不想招待。既然本来就没有存着结交的心思,昨日何必让人登门问祖母好?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事了拂身去人间德不在我,什么狗屁国公!” 郗敦被她的无理逗笑了,给她总结,“你就是先入为主地看他不顺眼。” 好吧,是有点。 素荣拉了拉正在慷慨激昂的虔意的衣袖,很小声提醒她,“小娘子,这还在人家门口呢,不兴这么大声。” “哦,骂都骂了,我痛快就好,管他痛不痛快。” 郗敦没心思纠结这个,也罢,她痛痛快快就成了。至于是否触怒了那位公爷,她身处内宅,

与之关节甚少,往后相交的机会更少,纵然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在外头的替她顶着就是。 郗敦又问,“你咳嗽怎么回事?虽说已立春,这么大个人,冷热不知道?很缺孙妈妈念叨么?”他瞥她一眼,板起脸,“是起早着凉了吗?” “我故意的。” 果然还是得自己家人扎刀子,最会挑地方。 他深深叹了口气,扶额头疼不已。 末了却直声问,“那曹婆婆家的梅花牛乳糕,还要不要吃?” “要吃。但可不可以先带我去翁翁家吃饭,我好饿。” 郑夫人早接到他们要来的消息,亲自带着使女在门口等着了。 虔意嘴甜,今天不知怎么跟抹了蜜似的,才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就亲亲热热地叫,“舅母!” “呀!愿愿来了!”郑夫人眉花眼笑,紧跟着上前嘱咐她仔细,“慢一点,慢一点。你看过年新做的裙子,溅上泥点子就不好看。” 郗敦率先下了马车,倒是比她规矩,先依着礼数给郑夫人问安,郑夫人打量着他,笑道,“愿愿不懂事,你这个做大哥哥的也由她胡闹。多早晚来家不说一声。淋成这样,快进去喝碗姜茶祛寒才是正理。” 虔意提裙子跟在后面,笑嘻嘻给郑夫人行礼,“舅母新禧如意!我就是想阿么与舅母了,还得给舅母打个拜帖?” 郑夫人膝下的儿女,长子如今在枢密院,二娘子高嫁,老三与家中二兄是同年。郑夫人虽然是她舅母,也将她做自己亲生的来疼。 郑夫人挽着她的手,亲自接过使女手上的伞替她遮雨,一面说话,一面领她往屋里走,“正巧几个表姊都在呢。你阿么听说你要来,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样,特意叫加了几个菜。”虔意忙问,“有鹅掌么?”郑夫人“哧”一声笑了,“有有有,你最爱的鹅掌,腌得脆脆的。” 因着早晨下雨,檐下还亮着灯,中堂前栽了两株海棠,颇有些年头了,此时被灯光映照,在濛濛细雨里望去蔚然如霞。郑夫人将伞交给使女,才带她迈步跨过门槛,便听阿么在屋里唤,“我的愿愿!” 屋子里还有那么些人,听着怪害臊的,不过却是实打实的熨帖。她心中那些如同新生春草一般蒙葺又扎人的情绪瞬间被抚平展开,甚至忍不住眼中热起来,她胡乱揩去,脚下步子也越发快,高声应,“阿么,愿愿来看你啦!” 孟老太太托着她的手腕,她还没拜下去就被搀起来了,老太太借着灯火光端详她,犹觉得不够,十分心疼地抽出帕子替她擦掉鬓发上的雨水,嗔道,“走这样急,慢一点又怎么?” 虔意找了一圈,“翁翁不在家么?” “与你舅舅去薛公爷家了。” 外祖母不爱用香料熏衣裳,最多只取一些时兴花卉蒸爇。可是不知道怎么,外祖母怀里总有一股令人依恋的气味,并非香料可以摹拟。虔意贪恋那股气味,埋头靠在孟老太太怀中,反倒惹得旁边的郑夫人捂着嘴发笑,“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都是自家人,且由着她吧。”孟老太太伸出手,抚着她因为疾步行走而有些散乱的发,老太太的手细软,不轻不重地替她归好顺平,她声音也慈和,不像祖母那样,也许因为阔别太久,所以哪怕也是叫她愿愿,也带着几分客气与疏离。 “知道你孃孃回京了,这两日迎来送往的人必然多,就没去打搅。我想既然要久住,往后有的是时光,不急在一日两日。你孃孃还好么?” 虔意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身子很健朗。上午庾转运家太夫人来家里说话,只怕要留在家里吃饭。” 使女捧了茶上来,郑夫人亲自接过递给郗敦一盏,见他规规矩矩在一旁站着,心里好笑,低声道,“让老太太与愿愿说会话罢。可巧王家姨母今天在家,兄弟姊妹们都在后堂里,我带你过去。” 老太太“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家里来客人了,孃孃还放你们出来?” 又是好一阵沉默,虔意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声音也越发低,“因为知道阿么想我,我就来了。” 老太太闷声笑,故意托着下颌沉思,“想你么……是有那么一点儿。” 老太太本想逗逗她,却也察觉到她今日情绪不同往常,似乎有些低落。她看着明媚娇纵,是捧明珠般捧大的女儿,实则体贴得很。一种孙辈里若说定要挑一个体心知意的,便是她心肝般的愿愿了。她知道察人情,更记着恩情念着好,譬如偶然变天了或是病了,她纵然不能常来,也要派人过来送些东西问候,有时竟然比亲生的儿女还要周全。 用老太太的话说,愿愿的好,跟那山涧里的细流似的,那是女儿家独有的一份细心,不必花言巧语,自然慰藉熨帖。 老太太想她

今日反常,也许是在外头受了委屈,此时问她反倒不好,忙碌奔波了一早上,不如给她些时间,自己慢慢平复下来吧。 平复心情可不能光靠休息,还得靠吃。郑夫人与老太太这对婆媳,只消一交眼便很有默契。 一屋子人围坐在一起,炉汤正沸,灯火可亲,没有那么多规矩与拘束。孟老太太牵着袖子替她添菜,语气温柔得不可拒绝,“愿愿,来一口?”郑夫人紧随其后,彻底打消她的顾虑,“慢慢吃,别着急。你不是念着曹婆婆的梅花牛乳糕么?我已吩咐人出去买了,吃完饭就能吃上!” 外祖母与舅母如此款待,不吃干净都仿佛是辜负了她们的殷切心意。虔意一边摆手说不吃了,看见阿么又夹来片蜜汁鹅脯,拒绝的话还未说完,就变成了欣然地一句“盛情难却。” 舅舅今日不在家里吃饭,主伯不在家,好似头上的金钟罩撤了半个,那些成日家被追着骂“小兔崽子”的表兄们欢呼雀跃,干脆架起炉子烤兔肉吃,将郗敦也拉了去。孟老太太管不了他们,用过饭后说觉得冷,还叫生起炉子来,围炉与郑夫人并几个女眷闲话。 惠吾见了她只觉欣喜,看见她吃得圆滚滚的模样,又是气又是好笑,让素荣端茶来慢慢替她消食。虔意很认真的说没事的,“姊姊,我还能吃。不如让我把这碟梅花牛乳糕吃完,再一起消也不迟。” 惠吾拉下脸来扫开她蠢蠢欲动的一只手,“休想!都是阿么与舅母太纵你,要不是外面下过雨湿滑,我非得拉你出去走一走。过会子就有你难受。” 年轻的姊妹之间就是这样,彼此若不是至亲的一家子,纵然再投缘,相见的机会也很少。前日樊楼一别,也就两天的光景,总感觉很久没有见了,有无穷的话要讲。 虔意咕哝着撑起脸,仍旧不死心地时不时拿眼风瞟那碟梅花牛乳糕,惠吾没好气地盯着她,干脆扬声唤,“素荣,先把糕点撤下去,过半个时辰再端来。” “阿姊,信我,”虔意慌忙拽住惠吾的衣袖,撒娇似的摇晃,“这天气冷,过半个时辰就不香了。这也是舅母一番好意,不如阿姊与我共享之!” 惠吾见她眼里发光,“扑哧”一声,倒掌不住掩唇发笑,“哪里学来这样说话?”说着伸出两根指头,在她面前比一比,“两块,一人一块,不准多拿。” “阿姊最好!”虔意两眼放光,托着牛乳糕吃得很欢畅。热气扑面而来,紧跟着是牛乳恰到好处的清甜,与梅花蜜混在一起,氤氲得眼睛发亮。也许因为太性急,一时有些噎住了,扶着胸口直呛,远远便传来外祖母关切极了的声音,“惠吾,你让愿愿慢点吃,没人与她抢!” 早晨到现在没敢纵情吃什么东西,吊着一口气捱到阿么这里,才吃了顿饱的。虔意嗽得脸颊潮红,素荣忙递过水,她配着喝了两口,才慢慢地回转过来。惠吾起身替她顺着背脊,关切地问,“吃这么急!好些了吗?” 虔意呛得流泪,艰难地点点头,贼心不死,“好多了,如果阿姊能让我再多吃一块,我就更好了。” “还不快端下去!” 虔意怨怼地看向惠吾,她会扮可怜,偏偏还长得不赖,所以装可怜起来还很像个样子。她牵住惠吾的衣袖,一双眼泪盈盈的,满是无辜,“不吃就不吃,做什么非要端下去。连个念想也不给我。” 惠吾毫不留情地拽出袖子,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少来。那日在樊楼上我就劝你少喝些,你偏不听我的。”她说着竟笑了,“陈且且果然没错,愿愿喝不得酒,才喝一点就上头。” 虔意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握着双颊,又没有镜子,只能眼巴巴问她,“真的很红吗?” 惠吾特别诚实地告诉她,“很红。” “薛娘子也不能喝酒,那天明明薛娘子的眼睛比我更红。” 惠吾叹了口气,“说起这个,昨日薛太夫人来我们家取人参,熙琳的大爹爹似乎不太好。她见着我只知道哭,又不敢在她孃孃面前哭,怕惹她孃孃伤心。我虽劝解她,心里也跟着难过。本来还指望你来与我疏解疏解,看你这模样是指望不上。” 那天晚上在樊楼阁子里喝酒,薛娘子的情绪有些低落,她们对春令的时候薛娘子往往接不上来,一个人坐在边上出神。虔意忙问,“她在京中跟着她大爹爹孃孃,爹爹娘娘都在漠北,叔叔伯伯也发到西蜀云南去了。去年年底我随阿么去见她大爹爹,不是还能走动吗?怎么现在不大好?” 惠吾说正是,“老人家怕过冬,今年春天来得迟,你没见立春了还这样冷?昨日我不敢细问她,怕惹她伤心,听她说如今都是她孃孃亲自在照顾料理,已经缠绵病榻——恐怕再也下不得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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