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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

一月初,江城下了第一场雨夹雪。 雨水混合着纯白的雪飘落在老旧的路牌,浸润木刻的字迹。 雪天路滑,行车的马路上不时传来鸣笛声。 刺耳又令人心烦。 摄影室的窗户被助理拉开,灌进混杂着雪粒的冷风。 倪清不自在地瑟缩了下胳膊,摁动相机拍下最后两张照片。 光影交叠,明黄灯光在她眼睫打下阴影,延伸到纤细脖颈上的银饰项链,带着清冷的破碎感。 她略带疲惫地垂下眼,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出神。 她的摄影室在江城最老旧的街,偶尔会有人推开木质门,拍一组写真。 大多数时间都是为柏思漓这样的明星拍照。 费时但钱多。 “今天拍的照片好有质感啊。”柏思漓凑过来看着相机里的照片。 木质长椅旁是她还未来得及穿上的黑色丝绒高跟鞋,她神色淡漠地看镜头,卷发散落在纤细的锁骨处,一只蝴蝶落在她的肩头,像是也沉醉于她的美色。 她想倪清这样的摄影技术,再拍个百年千年都会有人欣赏。 “谢谢夸奖。”倪清起身,帮她解开长裙上繁琐的配饰。 背饰那只蓝色的蝴蝶被倪清拆下,锁骨处的风信子或许经不起寒风的□□,已经枯萎。 “我订了一家茶馆,要谈签约的事,你也陪我去吧。” 柏思漓的经纪人最近放假,总要有一个有法律背景的人做保障。 “好。”倪清把挡住视线的头发挽在背后,用一只简易的木簪别好。 桌台上的蝴蝶震颤了几下,不安分地滑下桌面,助理随手把它扔在玻璃盒里。 “那家茶馆环境不错,开业一个月,在圈子里已经风生水起。”柏思漓感慨,“累死累活拍戏才混到二线,一个茶馆日入几万,钱都被他们赚去了。” “你也很厉害了,我的小侄女前段时间还找我要你的签名。”倪清挤了些洗手液,风信子的花瓣染在手上,她在冷水下清洗着。 “虽然知道你是安慰我,但对我来说很受用。”柏思漓搂住她的脖子,“这么多年,还是你最好。” 倪清和柏思漓撑着伞在路边等车。 这会已经是全然的雪了。 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雪花粒子,落在胳膊上化为小小的水渍。 风大的天气撑伞也没用,倪清想。 她所幸把伞歪到一旁,任由雪花从领口落入,浸润本就冰凉的肌肤。 这让她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鸣笛声把她的注意力拉回,宾利车出现在路口转角,打着远光灯有些刺眼。 司机贴心地帮她拉开车门,薄荷香薰萦绕在鼻尖,带着过于冰凉的味道。 柏思漓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交代你的事你确实办,但味道未免大了些。” 这是说倪清晕车的事,所以乘坐的车或多或少都会放些味道清凉的香薰。 “抱歉柏小姐,是我没控制好用量。”司机愧疚地道歉。 “没事,快开车吧。”柏思漓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转头看向后座的倪清。 她似乎很适应这种味道,抬眼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柏思漓没有打扰她,把座椅放矮了一些准备睡觉。 车子从城北开向城南,僻静的街道后是繁华的市区,高楼耸立,行人匆匆,偶尔有驻足停留的人,抬眼看看这浮华的闹市,然后继续赶路。 太久没离开城北,记忆里都是老旧的街道和平静的人们,城北的生活节奏很慢,像是被江城遗忘的一角,祥和又缓慢。 车子穿梭过几个街道总算到达了目的地,和预想中的不同,这条街道在城南格外安静。 茶馆门前种了好些树,修剪得很整洁,只是冬天枯萎了看不出类别。 庭院很大,灰色的墙角处堆积着很多白色的山茶花,中间的溪流潺潺流动,木架小桥悬空其上。 绿色藤蔓缠绕在门口的茶色栏杆,木质的门栓上落满了雪,在风的呼啸下当当地响。 茶馆老板应该是个家底极厚的中年人,这样的设计必定会花费不少钱。倪清默默猜测着。 被服务员引导着进了一间包间,镂空的窗户依旧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皮质座椅温度刚好,中间悬空的铜炉里冒着烟,茶香四溢。 倪清很喜欢这里的装饰,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家茶馆可以在城南风生水起。

它拥有着城南罕见的宁静。 助理已经提早到达,甲方也早早地坐下等待。 “刘导你好。”柏思漓礼貌地和中年男人握手示好,“路上有些堵,麻烦您等了。” 刘导神色泰然,“无妨,城南确实很堵。” 双双落座,刘导的跟班随意地介绍了几句,合同就被递到面前。 倪清从第一页翻开,细细看着上面的条约。 炙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倪清抬眼对上跟班的视线,后者对上她眼神的时候忽然笑了笑。 “你认识?”刘导也注意到他们的目光交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去年我失业,是您帮我租了房子,后面我想联系你,却没有途径。”女生眉眼里都是笑意,好像找到倪清是件很开心的事。 “那好巧,她很热心的,帮助过很多人。”柏思漓跟着搭腔,刘导的目光里也透出些欣赏来。 “没问题。”倪清示意柏思漓可以签字,随即回给女生一个笑容,“好久不见。” 服务生端着煮茶的炭火炉上前。 长廊里走过一个身影,大概是个身高优越的男人,路过窗前时遮住了须臾的光。 倪清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只是长廊的灯光很暗,只能看到他利落的脸部轮廓。 他手里拿着一束山茶花,白色花瓣还落着水,光影折射在他的黑色外套上。 注意到倪清游离的目光,柏思漓也向外看去,只是那抹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她轻挑了下眉,“倪清,你想喝什么茶?” “龙井就好。”倪清收回视线,茶炉已经开始飘起白色的烟,龙井的味道并不浓郁,却格外清香。 陆陆续续端上来好些糕点,饭局已经过半,对面的女人起身。 “刘导,我想请她到院里聊几句。”宋璇态度诚恳,刘导也摆了摆手默许。 这场饭局确实没有太大乐趣,倪清很开心可以中途离场。 长廊很长,两个人就边走边聊天。 “真的很感谢您当初的出手相救,想想那时的我,甚至有想过离开,您帮我付好房租时我甚至以为是幻觉。”宋璇很开心,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倪清笑了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看到你现在生活得很好,我也很开心。” 院子里没有什么人,只有泉水叮咚响,平白为漆黑的夜添了几分躁动。 “我现在是刘导的助理,工资除了日常的开销外还定期汇给父母一些,我和母亲说过受人帮助的事,她总是感慨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她似乎压抑了太久的情感,话头止不住。 “或许吧,我只是恰好帮助了你。”倪清似乎想起了什么,眉间微微蹙着,不过很快归于平静。 “我记得这里可以领一束山茶花,我记得您收留我的那晚,那间院子里种了很多山茶,您很喜欢吧,我去帮您领一束。”宋璇还未待倪清回应,身形已经转向了前台的登记处。 她如此热情,倪清也不好扫了她的兴,只站在原地等待。 远处的阿姨清理着院子,满是残枝败柳的车并不好推,她的脸上都有了细密的汗珠。 倪清离开廊下,猝不及防地被房檐上的雪罩了满身,有些还顺着领口的缝隙钻到脖颈处。 她随意地掸了掸身上的落雪,走上前,伸手帮女人推着车。 女人抬眼看到她,眼睛上结冰的睫毛弯了弯,“谢谢姑娘了。” 向上的路不好走,落了雪的石子路更滑,用尽了力气总算推上了缓台处,她刚脱手,垃圾车却向一边倾斜着。 她连忙伸手再次扶住,车上的树叶和枯花落了好些,粘在羊毛大衣的下摆。 所幸扶住了车,倪清低头去看,才发现车轮下有一个球状物体,她又向前推了一小段距离,垃圾车才稳定下来。 “真的太谢谢姑娘了。”女人弯腰想要道谢,却被倪清扶住, “没事的,阿姨。” 她抬眼,正好看见廊下的男人。 暖黄的灯光透过树枝的缝隙,落在他单薄的白色衬衫上。 灯影交叠,他模糊的脸部轮廓渐渐清晰,和记忆里的那张脸慢慢重合。 他咬着烟嘴,那半截烟的火光明明灭灭,摇摇晃晃地升起一缕白雾。 他们的视线对上,男人不太置信地挑了挑眉,随即掐灭了手里的那根烟。 她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是朋友聚会时觥筹交错后体面的碰杯,或是在夕阳残落的

街头她从摄影室离开,被人簇拥着和他的淡然一瞥。 倘若她早已释然。 但她从未是这样的场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她的睫毛结冰,脖颈上都是灰色的落雪,大衣上是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垃圾。 她像是踏入这片茶园的异类,落魄又颓然。 他们就隔着那棵树对视着,遥遥相望,却又无处可藏。 原来分别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会感应到他的出现,就像包间里的匆匆一瞥,她就知道是他。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呢,像是年少时很喜欢的事物,在她释然后出现在眼前,除了遗憾她想不到别的情绪。 她看到他向自己走来,步调散漫,却速度极快。 她告诉自己离开,可鞋子的那节矮跟像是嵌在了石子的缝隙里,她移动不了半分。 他似乎并不觉得冷,黑色外套挂在臂弯,挽起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手骨冻得通红。 “外面凉,添件衣服。”他的声音很哑,却依旧低沉好听。 灰色的雪落在他的肩颈,他却没在意,抬手把那件黑色大衣披在她身上,那只手拢在她颈间,在帮她系扣子时却顿了顿。 她后退了半步,像是介意他的靠近。 他们间的距离很近,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茉莉花茶的味道,干净又熟悉。 他收回了那只手,看着她有些红的眼眶,或许是因为今晚太冷了,他们在一起那会,下雪的时候她总会流眼泪。 “左手边的茶楼人很少,你可以去那里休息。”他拉开了他们的距离,在风口处站立。 夜晚的风很凉,她看到他被风鼓起的袖口,他总是喜欢替她挡住风,即便现在也依旧如此。 “能在这里遇见,好巧。”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细微的哭腔。 她仰头,认真地和他打招呼。 仰起的那张脸清瘦了很多,暖白的肤色和这里的灯光似乎融为一体,清冷却温柔。 她的眉眼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那双杏眼里带的情绪,周屿行看不懂。 “周老板,大家都到了,快点!”远处的三两人群里传来呼喊,几个男人探着头来看这边的情景。 “先走了,有事情要去处理。”周屿行微微颔首,算是道别。 他走得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留恋。 倪清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处,想要把外套还给他的心思也偃旗息鼓。 一件外套而已,他不在乎这些的,她早该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的人少,前台给了我好大一束。”宋璇拿着一大束山茶花走近。 晶莹剔透的白,花瓣上的水滴在灯下泛着光,静谧又美好。 风吹起檐上的风铃,带起一阵杂乱的叠音,远处的雾霭消散,天际残落的夕阳留下大片的橘黄,和落雪的森林形成对比。 清晰的割裂感。 六年间,人都会变。 倪清抬手遮住眼睛,那些带着温度的液体控制不住地下坠,落在山茶花上,和那些水滴融在一起。 凛冬的冰被打碎,但那之后是一场漫长又凛冽的倒春寒。 就像他们的再次遇见。 包厢里的暖气很足,几个男人喝着酒,谈起城南的发展。 “还得是周老板,刚回来不到半年,这茶馆办得风生水起,一般人可做不到。”赵畅笑着抿了一口酒。 周屿行没说话,举着雕花盏喝了口茶像是回应他的奉承。 有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许久,炙热的目光很难被忽略。 他转头,林庭骁先开了口,“周老板不怕冷,这样的天气就穿一件?” 他想起刚才廊下的女人,虽然周屿行挡在她身前,他还是透过缝隙看清了她的脸。 很漂亮,像是素白的玉器,干净又温柔。 他总觉得这张脸在记忆里出现过,却想不起来。 “天气也不是很冷。”周屿行把桌边的那盒烟推向林庭骁,“戒了。” “咳……”林庭骁拿着茶的手一抖,呛了一口茶。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下嘴,随后一脸狐疑。 “刚才见面的时候你还叼着烟呢,受什么刺激了?”他想摸摸周屿行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周屿行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落日,淡然却悲伤。 他忽然想起在周屿行备忘录看到的一句话, 等你再回到我视线里,我就不抽烟了。

他终于从记忆里搜索出那个名字,那个六年前在江大被反复提及的那个人,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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